书城小说村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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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夏天到了。

这段时间,村里的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王老板的春江大酒楼,这座仿古式的建筑只计划修四层楼,现在已修到二楼。比较费时的,是装修和园林。为了能赶上国庆黄金周接待客人,雷清蓉和王老板要求工程承包方增添了力量。现在,一拨人在负责主体工程的施工,一拨人在进行园林的建筑,几处亭子已经把柱子立起来了。省文物局的修复专家,半个月前就来到了村里,对拆毁的房屋和破损的文物进行修复,他们吃住都在村民家里,工程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县上、乡上也非常重视这一工程,不断有人下来过问,帮助解决一些村上不能解决的问题。这一切,都让雷清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上级推动的便捷。吃水不忘挖井人,她抽时间给王老将军写去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汇报了工程的进展情况,感谢他的帮助。这期间,范教授不辞辛苦地来了三次。

其余时间,他把这儿作为学生的实习基地,把他的博士、硕士研究生派了过来,一方面让他们参与到修复中来,增长实际经验,一方面监督工程的质量。上一次来,他还未雨绸缪地对雷清蓉和王老板建议说,他们应该找人把参观的解说词写好,早点交给旅行社的导游。说完又自告奋勇地说这解说词还是他来写,因为这涉及许多专业知识,别人写他不放心。回去以后,果然写出了将近两万字的解说词,交给了省旅游局。可省旅游局的人一看,说,这是什么解说词,学术考证还差不多。就派了局里宣传处一个自费出版了两本散文集的秀才来修改。结果,范老头子辛辛苦苦熬了十个夜晚写出来的大作,除了在古建筑的基本知识方面给他保留了以外,其余全换成了秀才的。但尽管这样,雷清蓉在心里,还是非常感激这个书呆子教授,一想起在省城看见的他家里的冷清和凌乱,雷清蓉就会产生一种想为他做点什么的冲动。她想,这个书呆子也肯定和王老板一样,把罗家老房的事,当做了自己这辈子最重要、最辉煌的事业。

最让雷清蓉感到高兴的,还是村民们的态度。她过去一直担心自己那道禁养鸡鸭和柴禾上树的通告,会遭到大伙的反对,至少“安公”一脉的部分人,会故意刁难地提出一些苛刻的条件,所以,她才预先设计了在王老板的林子里划地圈养的方案。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当她在会上一提出来,除了罗述坤、罗述良两弟兄嚷了几声“不养鸡,哪来的蛋吃”以外,竟没有一个人反对。庄稼人都是注重实际的,如果说先前他们对雷清蓉所说的开发旅游还有怀疑的话,可当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省上、县上的领导来到了罗家老房,又听王老板有声有色地说了他们在北京见王老将军的经历后,他们的疑虑就烟消云散了。

假如不是真有价值,省上、县上那么多大干部来做什么?有了王老将军和省上、县上那些大官的支持,哪有不成功的?到今天为止,老百姓还是迷信官的,他们用这种逻辑来推论,最后得出结论,这事肯定没说的!那么,成功之后,有大把大把的钞票收入,还在乎几只鸡、几个鸡蛋吗?至于把柴禾搬到村外上树,村民们更是没说的。他们说:“早该这样了!遍地渣渣草草,邋里邋遢,别说那些城里人,就是我们自己,也早看不惯了,只是没人站出来招呼一声!”于是一些人,像是要占个好地方似的,第二天,就将院子里的柴禾搬了出去。一些“弘公”一脉的人,在雷清蓉开完会后不久,就带头将家里的鸡鸭提到城里卖了,然后拆了鸡棚鸭圈,用清水将地面冲了又冲,直到闻不到一点鸡鸭粪的味道为止。总之,一切都在朝着雷清蓉预计的方向发展。

眨眼就进入了六月,天气更热了,王老板的春江大酒楼主体工程已经封顶。这天,雷清蓉和王老板正在春江大酒楼的工地上,商量在暑假以前,到范教授介绍的旅游学校,物色一批酒楼服务员的事。正说得高兴的时候,忽然一辆警车从绕村公路,开到了工地上。车门打开,从里面下来一高一矮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警察的夹肢窝里都夹了一只黑色的公文包,矮个的警察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墨镜,他们朝工人问了句什么,就朝雷清蓉和王老板面前走来了。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子看着他们。

警察来到雷清蓉和王老板面前,站住了,高个警察的目光落到雷清蓉身上,突然问:“你是雷清蓉同志?”

雷清蓉愣了,看了他们一会,才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是呀,你们有什么事?”

高个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皮的小本本,打开让雷清蓉看了看,说:“我们是检察院反贪局的,你能不能跟我们走一趟?”

雷清蓉听了这话,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仿佛有人在她身上刺了一针似的,更瞪大了眼睛,有些着急地说:“到底是什么事,你们说呀?”

王老板也惊得不行,以为雷清蓉犯了什么事,头上竟然渗出了汗珠。但他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过去当包工头,现在家里开宾馆、歌厅,可没少跟警察打交道。于是也说:“是呀,你要别人跟你们走,总要说个为什么呀!”

高个警察看了看矮个同行,这才说:“没什么,你们不必紧张,只不过有个情况,需要她核实一下。”

王老板终于松了一口气,说:“既然只是核实,在这儿不可以说?你们没见我们正忙着吗?”

高个警察听了,又向矮个同行看了一眼,这才对雷清蓉说:“那好,就请你找个地方吧!”

雷清蓉对王老板说:“那我先去一下,下午我们接着再商量!”说着,就带了警察往家里走去了。

回到家里,鲜老太太看见儿媳妇带了两个警察回来,眼里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雷清蓉怕婆母也像自己刚才一样紧张,就不等老太太开口问,首先说:“妈,两位警察同志要找我核实一个情况,你先出去一会吧!”

老太太出去了。这儿矮个的警察打开公文包,取出纸和笔放在桌子上,做好了记录的准备。高个警察等雷清蓉坐好后,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在七年前,是不是参加过县上教师的‘民转公’考试?”

雷清蓉长长的睫毛眨了两下,有些疑惑地回答说:“是呀,怎么了?”

警察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只顾问自己的问题:“你考了多少名,还记得吗?”

雷清蓉说:“怎么不记得?考了五十一名,没考上!”

警察又说:“你能不能对我们说说当时考试、录取的一些情况!”

雷清蓉说:“还有什么情况,不就是去考了吗?一共是八十多人参考,录取五十人。当时我记得自己的题还答得不错,可发榜时,排在五十一名上,知道录取没希望了,心里很难受。不过退后一想,自己虽然上过高中,可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高中,也没有学到什么,又丢了这么多年,要不是嫁到罗家,东拼西凑地读了一些书,恐怕这点成绩也达不到!后来就不去再想了!”说到这里,雷清蓉又瞪大着眼,疑惑地问了警察一句:“怎么问这事?”

问话的警察朝记录的警察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目光里流露出了一种同情的神色,看着雷清蓉说:“不,你当时是考上了的……”

“什么?”雷清蓉还没听完,就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像是听错了似的对警察大声问。

警察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来,这才说:“是的,雷清蓉同志,你当时确确实实是考上了的,不过不是太靠前,刚好在第五十名上,可是却被人给挤掉了……”

雷清蓉还是像不肯相信似的,脸上挂着几分呆滞的表情,仿佛让什么给击懵了,一边不断地摇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挤掉了?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警察等了一会,见雷清蓉情绪有些平静了,这才接着说:“挤掉你的人也是一位女老师,叫吴宛芝,现在还在岭坎乡烟灯村教书……”

听到这里,雷清蓉有些相信了,说:“真的?你再说一遍!”

警察又说了一遍,然后接着说:“最近,我们查处了一起教育局的贪污受贿案,牵出了七年前这桩考试舞弊的事!”说着,警察说出了一个名字,然后对雷清蓉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雷清蓉说:“不就是教育局那个政工股长吗?当年正是他负责考试的!”

警察说:“对!当年真正考五十一名的,就是那个叫吴宛芝的女老师。她为了能够被录取,就给这个政工股长和教育局的分管局长,分别送了一万五千元钱。他们就用查分的借口,给吴宛芝的成绩加了三分,吴宛芝就由第五十一名,一跃而升到四十五名。原来的四十五名,变成了四十六名。这样下来,你这个原来的第五十名,自然被挤掉了!现在,犯罪嫌疑人和当事人吴宛芝,已经对这事供认不讳!我们今天就是来向你证实一下!”

雷清蓉听完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味道。痛苦、麻木、绝望、惊悸……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啃噬着她的心。她想哭,想喊,想疯狂地大笑,想冲出去不要命地奔跑。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防止自己哭出声来。

问话的警察见了,又说:“雷清蓉同志,犯罪嫌疑人已经‘双规’,即将进入司法程序。按照纪律检查条例和国家法律规定,吴宛芝的教师资格是属于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取的非法利益,应该取消并开除公职,你的考试成绩有效!你可以向教育局写份申请,要求将你录取为公办教师!这也是我们今天来要向你特别说明的。你有什么意见,就对我们说出来,我们按照法律,会责成有关部门落实!”

雷清蓉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头脑里像有七八个小鬼打架。她想了一想,才回答警察说:“你们让我想一想,我现在心里很乱!”

警察想了一想,说:“那也行!”说完这话,又非常同情地补充说:“雷清蓉同志,我们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你一定会非常痛恨那些腐败分子!我们理解你的这种心情,一个农村人,谁不想端上铁饭碗?你现在被那些腐败分子白白耽误了七年多时间,我们希望你能够站出来,和这些腐败分子作斗争!虽然这是一个迟来的喜讯,可现在能端上铁饭碗,解决以后养老的事,那也是好事,一定不要放弃了,啊!”说完,站起来和雷清蓉告了别。

雷清蓉虽然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双腿像是被抽了筋一样乏力,但还是站起来,坚持把警察送到了门口。到了门口一看,却发现王老板,还有许多村民,都站在院子里,脸上挂着不安的神色。一看见警察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围过来纷纷对雷清蓉问:“什么事,雷支书?”

雷清蓉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王老板说:“那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雷清蓉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丝苦笑说:“真的,我怎么没有觉得?”说完又对大家说:“你们来做什么?回去吧!”

众人见没什么事,这才散了,只剩下王老板。王老板问:“我们继续商量事吗?”

雷清蓉心里憋得难受,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说:“改天吧!”神情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王老板这才回去了。

雷清蓉等王老板走后,这才转身回屋,“咚”的一声关上房门,终于忍不住地一头倒在床上,用床单蒙住头,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想起那将近两年的日日夜夜,那时她都四十岁了,可为了能争取考上这个国家正式教师,每天从学校回来,就拿起书本苦读,熬了多少夜,吃了多少苦。想起老太太为了能让自己成功,那两年的时间里,不但承担了全部的家务,还坚持下地劳动,对自己寄托了多大的希望!现在,这个铁饭碗对雷清蓉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可那时梦鲜刚死,她们婆媳俩和孩子们是多需要安慰!去看完成绩回来,虽然婆母没说什么,可从她的眼神里还是看出了一丝失望。而自己,尽管表面表现得满不在乎,可在被窝里,却悄悄痛哭了好几场!可哪想到是这样一回事呢?被人挤掉了,这对一辈子都好强的雷清蓉来说,无疑是一场莫大的侮辱呀!她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越想越委屈,先还是压抑着,“嘤嘤”地抽泣,可后来实在忍不住,竟放开喉咙伤心地哭出了声。像是老太太平时的琴声一样,由弱到强,迂回缭绕,然后变成了号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