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清蓉到县党校去学习时,还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回来时,气候凉爽多了。这倒不光是因为两天前下了一场秋雨,而是由于节令已到了深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起来。收割后的田野寂静无声,显得比往常更加辽阔。红薯的叶片黄了边,样子像是有些忧郁。麻雀、画眉和斑鸠这些人类的亲密伙伴,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享受着农人们没收获干净的粮食。它们一听到路上雷清蓉的脚步声,“扑棱棱”地飞起来,受惊似的落到地边的油桐树上,从被秋风秋雨染黄的桐叶中,一边歪起小脑袋朝雷清蓉看着,一边“唧唧喳喳”大发议论,很有些愤怒的样子。雷清蓉裹在一团祥云里,头顶是蓝蓝的天、淡淡的云,身边是青青的山、红红的霞,仿佛是走在仙境一般。她的心里充满着喜悦,脚步轻松而欢快。她很奇怪,这些山山水水,她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样美丽、这么有趣,这样让她心情愉快,像是回到了少女的日子里,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雷清蓉到县里党校学习,虽然只有十天时间,可是她觉得学了很多东西。她没想到,入党还有那么多知识。更没想到,要做好农村工作,还有那么多的道道和学问。培训班分为城市班和农村班,她当然属于后者的学员。为了丰富大家的知识,开阔学员的眼界,为他们未来走向领导岗位打下基础,县上专门从省上请了一些“三农”专家来给他们农村班的学员上课。从那些专家们嘴里喷涌而出的一串串名词术语,诸如什么“农业产业化”、“产业结构调整”、“农产品深加工之路”、“生态文化”、“绿色产品”、“立体农业”、“循环经济”等等,对雷清蓉来说,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些名词术语,她过去从电视、广播里听说过。但听说是听说,真正理解它们的内涵却是另外一回事。现在听了那些专家们高屋建瓴的理论和分析,雷清蓉才觉得有一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对一般学员来讲,他们只是入党积极分子而已,可对于雷清蓉来讲就不同了,既是入党积极分子,又是一个已经走上农村基层领导岗位的村主任,因此,她十分珍惜这次机会,不但听得认真,记得认真,而且下来她还缠着和专家讨论一些问题。在那几天里,雷清蓉觉得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专家们的每一个讲座,都会让她激动不已。几天下来,雷清蓉觉得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专家们的话,不但给她洗了脑,而且让她看见了未来的希望。
现在走在归途上,雷清蓉还沉浸在学习的收获中,使她忍不住激动和高兴,心情也随之而像这秋天的原野,既清明宽广,又阳光灿烂。走着走着,雷清蓉竟哼起了那首曾经红遍全国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她觉得这首歌能很好地衬托她今天的心情。
可是,没过多久,这种好心情就被一件发愁的事给代替了。
刚走到村里那条和龙门山交界的公路上,那个叫王老板的外地人忽然从树荫下像一头野猪似的跳了出来,把雷清蓉吓了一跳,她急忙问:“你怎么在这里呀,王老板?”
“哎呀,雷主任,我可把你盼回来了!”王老板眉头紧锁,满脸焦急,一边用桐叶扇着风,一边像是哪儿着了火似的说。说完,又似乎还没把自己心里那份着急的心情完全表达出来似的,又马上补了一句:“我把路都望大了!”
雷清蓉听了,有些不理解地问:“王老板,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王老板张了张嘴,又朝四周看了看,这才对雷清蓉说:“雷主任,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到那边背阴的地方去说吧!”
雷清蓉问:“什么事在这儿不能说?”
王老板说:“那儿当风,凉快一些!”说完,仿佛怕雷清蓉拒绝似的,又急忙说:“你不知道,雷主任,我盼你呀,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知道你今天要回来,我老早就来等着了!”
雷清蓉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王老板说:“我打电话到党校问了的,说培训班今上午结束。我就估计一结束你准回来!要是你今天不回来呀,我就要进城去找你了!”
雷清蓉看见他那么着急的样子,又不知他究竟有什么事,就对他说:“好吧,过去慢慢说吧!”说着就和王老板一起过去了。
两人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处背阴的小林子里,这儿不但避开了公路,而且万籁俱寂,凉风习习,幽静芳香。王老板拣一块偃卧的干净石头,让雷清蓉坐了。雷清蓉刚把背上的背包放下来,王老板走过来,忽然将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雷清蓉手里,说:“雷主任,你当了村主任,我还没有祝贺你。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份情,这两千块钱,算是我王某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雷清蓉听了,急忙站了起来,把钱给他塞了回去,说:“你这是做什么?你把我请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王老板一边用手挡着雷清蓉递过来的信封,一边忙不迭地说:“哪里,雷主任误会了,你把它收下了,我再给你说事……”
雷清蓉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地说:“你不收回去,我就永远不听你说!你把我雷清蓉看成什么人了?再说,你的钱难道是枪打来的,没有费力?一出手就是两千块,还说长短是根棍,你有多大的家底来这样送情?快拿着,要不然,我把它丢到地上就走了!”
王老板这才显得有些沮丧的样子,把信封接在了手里,然后讷讷地说:“我知道雷主任是好人,是好人,可这事你一定要帮帮我呀……”一副哭丧的表情。
雷清蓉见他把钱收回去了,又见他这副样子,就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不要哭,啊,你一哭就把我主意哭跑了!”说着,重新在石头上坐了下来,接着说:“说吧,什么事让王老板都过不去了?”
雷清蓉以为王老板会笑,可他并没有笑,还是一副哭丧的样子,看着雷清蓉问:“雷主任,你还记得我上回曾经给你说过要办一座红薯加工厂的事吗?”
雷清蓉扑闪着两只大眼睛,说:“记得呀,这才十来天,怎么会忘了?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嗨,还准备,把人都逼得要上吊了!”王老板火急火燎地说,“你不知道,我到回龙场去考察呀,发现这厂真还办得。而且我们这儿的山大,原材料比他们还丰富,办好了,没准儿能赚大钱,当然,也把大伙儿的红薯销路也解决了,就这一项,每家每户也能增加千儿八百块钱的收入。我回来找你,你到县上学习去了,我就去找罗支书,他一听也非常高兴,答应给我批地。我以为这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的事,就去把机器也订了!可前天,我再去找罗支书时,他却改了口,说不能占用耕地建房,天王老子也不行!他说,如果实在要建,非耕地还可以考虑。可雷主任你知道,你们村的非耕地,都是山上的石盘盘,一不通水,二不通路,我到上面去盖一排房收风呀?要说不让盖,就早说呀,我豁出那十多万斤红薯烂在地里,不要就得了!可现在,我把机器都订了,十几万块钱,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雷主任,你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我就全靠你了!你没看见,我这几天饭吃不下,觉睡不香,嘴角都起了泡,不相信你看,雷主任……”王老板仿佛怕雷清蓉会打断他话的样子,一口气连冤带屈地说了下去。说完,真的将头伸过来,指着嘴角让雷清蓉看。
雷清蓉听明白了王老板的话,也看见了他嘴角上的一串火疱。怪不得他这样着急呢!这样的事搁在谁身上不着急呢?她想了一想,就对王老板说:“王老板,你先别这样急!你的红薯不会烂在地里,大伙儿的红薯也不会烂在地里!”
王老板一听这话,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两眼放着灼灼的光芒,说:“真的,雷主任?”
雷清蓉说:“当然是真的!办红薯加工厂,走农产品精加工的路,在粮食效益比较低的情况下,是提高农产品经济效益的唯一之路,这是好事!你说,这样的好事,村里不应该大力支持你?”说到这儿,雷清蓉再次想起了专家们在会上讲的话,两眼兴奋地放出光来。她记得当专家讲到这里时,她的脑海里还想起了这个王老板曾经对她说过的办红薯加工厂的事。她觉得这正符合专家讲的话,于是在当天晚上的笔记里,她还写下了一个计划,就是回去以后,就动员王老板先把这个厂子办起来,成功了,以后再动员王老板在这个基础上再办一些别的粮食精加工企业。
“可是,”王老板听了她的话,又恢复了以前愁眉不展的样子说,“雷主任,你不是‘一把手’,你要是‘一把手’就好了!”
雷清蓉说:“你放心吧!我这就去问罗支书,看他是怎么想的,明天就给你答复!”
王老板听了,又才有了一些信心,急忙又是朝雷清蓉点头,又是弯腰,感激不尽地说:“那好,雷主任,我就谢你了!”说着,又把那只信封向雷清蓉塞了过来,“雷主任,这个你千万拿着,要不,我王某心里会觉得放心不下……”
雷清蓉一把挡开了,生气地说:“我如果收了,会比你更放心不下,你愿意让我不好受?”
王老板一下哑了,手尴尬地伸着。
雷清蓉继续不客气地说:“你要是不收回去,这事我就永远不管了!”
王老板听了这话,这才把手缩了回去,说:“好吧,雷主任,我记住你的情!”说完,主动过去帮雷清蓉提起背包,走出了小树林。
雷清蓉回到家里的时候,太阳已经下了龙门山。天一打阴,老房子被包裹在一种银灰色的暮霭中,像一本岁月久远的历史书一样,厚重得有些发黄。一些有老人在家的人户,已经开始做饭,乳白色的炊烟送来一种日子的温馨。一些蚊虫开始迫不及待地从躲藏的地方飞了出来,在炊烟和暮霭里快乐地飞旋,显得很活跃的样子。鸡鸭归巢的叫声,让人听来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因为声音显得很急迫。
鲜老太太也在开始做饭了,一见雷清蓉,就说:“回来了?”语气充满甜蜜和喜悦,是那种慈母看见游子或出嫁的女儿回家时的声音。
雷清蓉一边往下放背包,一边对婆母说:“回来了,妈!包包里有给你和绍元、孝海买的东西,你自己拿,我要出去一趟……”
“什么事这样急?”老太太打断她的话问。
“我去和罗梦科商量一件事!”说着,雷清蓉已经走出了屋子。
雷清蓉从天井的过道里走出来,走过敞厅、正房、敞廊和院坝,来到了用青石板铺成的巷道里。由于两边院墙的遮挡,巷道里爬满了朦胧的阴影。在接近罗梦科大门的时候,雷清蓉忽然碰见了罗梦科的小儿子罗绍通,小伙子十七岁,今年才考上县城的高中。他一见雷清蓉,就亲切地问:“婶,你急急忙忙地哪去呀?”
雷清蓉说:“是绍通呀?我就是到你家去呢!”
“真的?”小伙子往上提了提背上的挎包,挎包像是很沉,抬起了头,看着雷清蓉高兴地说,“真的呀,婶?”
雷清蓉有些喜欢这个小伙子,觉得他懂事,每次一看见她,都是婶长婶短的,嘴巴像是抹了蜜,不像他的哥绍明,当然更不像他的父亲。雷清蓉想,这可能就是有文化的缘故。绍明只上了初中,罗梦科就更不行了,只上了小学,所以他们比绍通狭隘。
雷清蓉听了绍通的话,就回答说:“可不是吗,婶要和你爸商量一件事。”说完,又看着绍通说:“早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婶就和你一路了嘛!”
绍通像是不相信地问:“婶,你也在城里?”
雷清蓉说:“婶在党校学习!婶还在前天吃过晚饭散步时,到学校来看了看。比起我们读书时,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了。要是我们那时有这样好的条件,睡着了都要笑醒!”说完,又接着对绍通问,“怎么样,功课还行吧?”
绍通说:“还行,婶,只是物理化学我感到头疼。”
雷清蓉笑了,说:“那和我差不多,我也是最烦这两门功课了!”说完,又对绍通说:“绍通,有时间了就多到婶家来玩,你梦鲜叔还留得有一些书,都是好书,如果你喜欢,可以拿去看!”
绍通听了,两眼放出光来,高兴地说:“好,婶,我放假了一定来玩!”
“好!”雷清蓉说。可说完,雷清蓉就不吭声了。她忽然想起只比绍通小一岁的绍元,如果这孩子不是哑巴,今年也该上高中了。这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