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下午,高明生都为这事而激动着。有时,他甚至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叫雷清蓉的村妇的形象来。他觉得这个女人的个子一定很高,身体健壮得像一头牛。农村女人嘛,身体不健壮怎么行……他觉得有些惭愧,他到这个乡工作三年多了,还不认识这个叫雷清蓉的女人。当然,要他在这个重重叠叠的大山里,把他治下的一万多村民都认识完,显然也是不现实的。但高明生这时心里已经作出了决定,那就是不管怎么忙,他都一定要抽时间去看看这个叫雷清蓉的女人。
高明生算得上是一位年轻的老农村了。别看他今年才三十多岁,可做农村基层工作,尤其是任乡上领导,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前,还没有“大学生村官”的提法,可国家已经开始在大学里选调一些优秀的大学毕业生到乡上工作。高明生出生农家,对农村和农民怀有深厚的感情。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向学校交了申请。后来如愿以偿,分到他家乡这个县一个海拔在两千米的山区乡任乡长助理,后来任副乡长,再后来到另一个乡任乡长,三年前又调到这个乡任党委书记。经历虽然不算长,可在实践中积累起来的丰富经验,使他成为全县少有的几位既精明能干、又机智灵活的乡镇领导之一。凡是在他工作过的地方,都一定会有人说:“在高书记面前,你一定不会耍‘小儿科’!”因为任何“小儿科”都别想逃过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罗友安刚走,乡武装部曹部长手里挥舞着一份简报,兴冲冲地一头扎进高明生的办公室,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到了:“高书记,咱们乡出新闻了,出大新闻了!”
“什么大新闻?”高明生忽然警惕起来。这年头,人们只要一说大新闻,就总是情不自禁地和“曝光”两个字联系起来。
“你看你看!”曹部长没正面回答高明生的话,却把简报一下塞在了他的手里。
高明生接过来一看,原来这只是县武装部的一份内部简报。第一页上,两行黑体通栏标题写着:《珍贵文物惊现农妇手中军民情谊谱写革命新篇》。
高明生急忙看了下去:
二十日下午,石疙瘩乡罗家老房村一位叫鲜蔓的七旬老太太,偕同自己叫雷清蓉的儿媳妇来到县人武部,交给部首长一份六十多年前,由红军首长亲自打给她公爹的一张欠条。部首长高度重视此事,立即向省军区首长汇报了此事。翌日,我军总参谋部和总后勤部的首长带着专家来到了县里。经过专家的认真鉴定,证明这张欠条确系当年红军首长亲笔所打……
高明生看完,抬起头对曹部长问:“有这样的事?”
曹部长说:“是呀!当初我也不相信,我打电话到县武装部问,接电话的小刘对我说:‘怎么没那回事呀?当时我就是负责照顾老太太和那位雷大婶的呢!’”曹部长是两年前由外地安排到乡上的军队转业干部,对当年这里发生过的历史风烟,当然没有多少了解。即使是高明生,也只是偶尔听说过一些。
听了曹部长的话,高明生把头靠在了椅背上,没有吭声,像是疲惫了似的闭上了眼睛。现在他心里有些明白了,这个叫雷清蓉的村妇,是不是把国家补偿给她们的钱拿来修村里的公路了?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事情的全部经过,但年轻而又聪明的党委书记知道,如果真是这样,这事与其他大款投资公益事业不一样,其意义更重大。因为它就像一根红线,一头连接着历史,一头连着现在和未来。也就在这时,高明生决定今天就到罗家老房村去。另一方面,高明生虽然嘱咐了罗友安,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顺便也亲自去督督战。
高明生等尘埃散尽,用手拍了拍坐垫,接着发动了车子,然后一抬右腿,人就坐在了坐垫上,轰了一下油门,随着车屁股后面的一道白烟,摩托就驶出了乡政府大院。
摩托一驶上凸凹不平的乡村道路上,就像一个调皮好动的小姑娘一样蹦跳起来。好在高明生久经磨炼,已经适应了这种颠簸。有时颠簸得实在太厉害了,他就把屁股抬起来,双脚踩在踏板上,紧握车把,慢慢地往前挪动。幸好,今天这摩托十分争气,没有在这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熄火。要在往日,说不定它早就发脾气了。
好不容易走上了通县城的柏油路,高明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偏偏在这时,摩托一下熄了火。而且这一次,不管高明生怎样拍,怎样踢,又怎样捣弄,它就是一声不吭,“脾气”好得没法说。但高明生却急了,汗水把背上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围着摩托一圈圈转着,恨不得给它下跪的样子。
正在这时,一辆卡车忽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从驾驶室里跳下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热情地对他喊道:“高书记!”
“哦!”高明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于是就问:“你是……”
小伙子快人快语地说:“我是罗家老房村的村民罗绍国,你到我们村里来开过会,我认得你,你当然认不得我哦!”说完又马上问,“高书记,你这是到哪儿去?”
高明生说:“我正要到你们村去,可走到这儿,这东西和我闹起别扭来了!”
罗绍国高兴地叫了起来,说:“到我们村去,好哇,豌豆滚进磨眼里——遇缘了!那就上我的车吧!”说完,一边过去把高明生的摩托提到车厢里,一边说:“高书记,不是我说你的话,要是我呀,早把这东西甩到大河里了!”
高明生听了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是个亿万富翁一样!如果你是亿万富翁,就借点钱给我,我好把它换了!”
罗绍国一听这话,这才说:“我是什么亿万富翁,别说亿万,就是有十万,也像我婶一样,拿出五万块来修村里的路!”
“你婶?”高明生听到这里,往驾驶室跨到一半的脚突然停了下来,手扶着车门把手对罗绍国问:“你婶叫什么名字?”
“雷清蓉呀!”罗绍国见党委书记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心里有些不明白。
“是亲婶?”高明生又问。
“不是,只是同宗。”罗绍国又回答说。然后莫名其妙地反问了一句:“高书记你认识我婶?”
高明生这才跨上驾驶室,一边关门一边说:“不认识!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对她挺感兴趣的!小罗同志,你就给我好好讲一讲你婶的事,行不行?”
罗绍国起动了汽车,一边小心地看着路面,一边说:“要说我婶这个人呀,话就长了,我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高明生说:“别着急,反正我们是摆龙门阵,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嘛!”
罗绍国想了一想,就说:“好嘛,我就边想边说哈!要说我婶呀,命也实在苦,嫁了四个男人,可没有哪一个男人陪她到老,人家还说她是克夫命。嫁给我梦鲜叔,还没过几年好日子,梦鲜叔也死了!你说这是什么命?上过高中,在我们这山旮旯里,也算是颗夜明珠了!那年县上‘民转公’,招五十人,她考到五十一名,你说这命好不好?不过,要说为人,我婶那可是鸭子上架——呱呱叫!她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不像有些人,前头说了,后头就变卦!做事也干脆利落,风风火火的,像个男人一样,又泼辣又能干,从不拉稀摆带!话说回来,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男人留下的孩子,不像个男人一样泼辣能行?对人也好,实诚,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从来不哄人骗人……”
说到这儿,高明生忽然打断了罗绍国的话,表示怀疑地问:“你把你婶说得这也好,那也好,怎么过去村上推荐干部时,从没听人说起过?”
罗绍国听了这话,突然不开腔了,只紧紧抿着嘴唇,专注地驾驶着车子。
“怎么不说话了?”高明生见了,又微笑着问了一句。
“你真想听?”小伙子回头看着高明生,话里蕴藏着几分火气。
“怎么,我难道就不能听?”高明生觉得奇怪,又开玩笑似的说。
“那好!你既然要听,我就巷子里扛竹竿——直来直去了哟!不过这话说出来,可能要得罪你,你可别见怪哟!”罗绍国说。
高明生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会得罪我呀?”
罗绍国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真的满脸疑惑的样子,就说:“你真的不知道我们村里是两派?”
“两派?”高明生叫了起来。
“是呀!”罗绍国说,“别看我们村里人都姓罗,表面上看也是平平静静的,可背地里就是两派。现在村里掌权的,尽是‘安公’一脉的人,他们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压着我们‘弘公’一脉!”小伙子说着,脸上的表情愤愤不平。
“什么‘安公’、‘弘公’的,你越说我越糊涂了!”高明生想听得更明白,于是就这样说。
“哦!”罗绍国就解释说,“‘安公’、‘弘公’是我们老祖先‘湖广填四川’时传下来的两房人!”说着,小伙子尽自己所知道的家族历史,对身边这位和蔼的父母官讲了一遍。
罗绍国讲完,高明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农村里,这样同一个宗族不同房支的矛盾比较普遍,也比较敏感。所以,他就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对小伙子说:“等会带我去见一见你婶,行不行?”
小伙子一听,又高兴地叫了起来:“这个没问题!”
说着,汽车拐上了被洪水冲坏的通村公路,又开始左右翩跹地舞蹈起来。罗绍国不再说话了,而是两眼紧紧地注视着前面的路。没一会,汽车到了被洪水冲毁的公路边,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停了下来。
公路上果然一片繁忙,铁錾的叮当声、石匠的号子声、铺垫沙石的脚步声,加上人们的说话声,组成了一支高亢而雄浑的交响乐曲。高明生看见村会计罗友安也赤裸着胸膛,撩衣扎袖地指挥着人往砌好了的路洞中填土,觉得他还是听了自己的话,心里感到很高兴。于是就走过去问:“罗会计,昨天的三万块钱办了吗?”
罗友安这才看见高明生,不好意思地撩起衣袖擦一把汗水,脸上漾着笑容说:“办了,办了,高书记!”
高明生说:“办了就好!我去看一看雷清蓉同志!”说着,就转身问身边的罗绍国:“你婶在哪里?”
罗绍国一听这话,马上冲前面的人群中喊了起来:“清蓉婶,乡上高书记看你来了!”
高明生说:“你就别这样扯旗放炮了!带我过去不就行了?”
可雷清蓉已经从人群中直起了身。她正在和一群人将路中间指头粒大的石子和河沙混合着向路面上撒。她正想过去,却见高书记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和罗绍国一样,她也只在村里的一次会上见过自己这位父母官。但她私下听人讲过,说这个父母官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注重办实事,对人也没有官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