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鲜蔓老太太果然就起床做饭了。雷清蓉被老太太刷锅的声音惊醒,也马上穿好衣服赶到厨房里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婆母说:“妈,我来吧!”
鲜老太太说:“你来做什么?年轻人瞌睡大,再去眯一会吧!我这个老太婆,反正睡不着!”
可话是这么说,雷清蓉还是系上围裙,要去接老太太手里的活儿。老太太见了,又说:“那你先去洗脸吧,洗了再来换我!”
雷清蓉听了这话,果然进屋去,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解开头发仔细地梳了起来。镜子里立即出现了一张中年妇女的鹅蛋形脸,上面线条分明,布满了浅浅的皱纹。眼睛大而有神,嘴唇很厚而且紧闭着,加上颧骨的轮廓,显示出既刚毅又泼辣的神情。
梳好头发,雷清蓉又去洗了脸,这才去接替婆母。
没过多久,鲜老太太也梳洗完毕,出来了。老太太一如既往,用两只发夹夹住灰白的齐耳短发,露出一截虽然松弛但仍然十分白皙的脖子,和满头的灰发十分相配。上身一件白底蓝花的混纺半袖褂子,十分合身,使她的身材显得既不胖也不瘦,恰到好处。下面一条藏青色真丝裙子,脚上一双粉色丝袜,一双轻便的白色塑料凉鞋,整个人既舒气、干练又精神矍铄。每次看见老太太穿着打扮,雷清蓉都会觉得十分奇怪:老太太既没有刻意修饰自己,甚至非常朴素和简单,可就是能显示出一种自然、平和、端庄的气质,从而使她时时都显得光彩夺目,让村子里的许多人,特别是女人都十分敬佩她。如果再加上她说话时那种清亮、铿锵有力的声音,和娴静、安详的动作,就会使人在敬佩她的时候,再产生出一种信任的感觉来。雷清蓉想努力学到婆母这种气质,但她又总觉得差得太远,不是能够说学就学得到的。
吃过早饭,孝海去上学了,老太太又对绍元叮嘱了几句,就抓过拐杖,拿过一把雨伞,和雷清蓉出门了。出村的公路已经被洪水冲断,婆媳二人只有从龙门山的小路朝通往县城的公路绕去。
从山上往山下走时,后面走来了从外地来承包荒山的王老板。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黝黑的汉子,肩宽体阔,胸脯和手臂上的肌肉颜色像枣木板儿,闪着油汪汪的亮光。他本来是一个庄稼汉子,改革开放刚开始,他就进城当小包工头儿,后来越做越大,现在不做包工头了,在城里开了一家宾馆和一家娱乐场所,听说挣了不少钱。但他还是改不了农民的品性,随着年纪一大,不喜欢城里的嘈杂生活了。于是在五年多前,他把城市的生意全交给老婆和儿子,来这儿承包了几片荒山种植优质伏季水果。头几年没有一点效果,只是往土里赔钱,从去年开始,那些梨呀、桃呀、葡萄呀什么的,都开始挂果了。王老板深知一个外地人要在这儿扎下根不容易,所以很注意和村里人搞好关系。他不但待人和气,和村里每个人都合得来,而且每季水果一出来,会主动给每户人家送上两三斤。尽管村里一些人有红眼病,但拿了人家的手软,也不好为难他。平时,这个王老板和他的小工都住在山上。现在,他头戴一顶草帽,身背一只挎包,行色匆匆,像是要急着去办什么事似的。他一见鲜蔓老太太和雷清蓉,就先亲切地打起招呼来:“哦,是鲜大娘和雷大妹子呀!你们这是到哪去?”
老太太说:“我们进城办点事!”说完又马上说,“发财啰,王老板!”
王老板说:“托你老吉言,还行!”
雷清蓉见王老板行色匆匆的样子,就问:“王大哥,你这样忙忙地到哪去呀?”
王老板听了这话站住了,说:“不瞒大妹子说,听说回龙场那边有一个红薯加工厂,我这就去考察一下!你们不知道,今年我山上那些空地和边边角角,起码要挖十多万斤红薯,这么多的红薯怎么办?所以我也想就地办一个红薯加工厂,把那些红薯加工成粉丝和薯片。一来,我的红薯有了出路,二来也可以把乡亲们多余的红薯给消化了!”
雷清蓉一听,高兴地说:“好哇!你这是给大伙儿办了好事!过去红薯是半年粮,现在连猪也不吃了,我正愁家里的红薯没法处理呢!”
鲜老太太也说:“这的确是好事,那你就去办吧!”
王老板却有些迟疑了,说:“我们一路走吧!”
老太太说:“我们怎么敢连累你这个大忙人?你快去吧,啊!办起了红薯加工厂,就等于给大家做了好事儿!”
王老板这才说:“那好,我就先走一步了!”说完,打头里走了。
老太太看着王老板的背影,对儿媳妇说:“这是一个能干人!”
雷清蓉也由衷地感叹了一句:“是呀,妈!”
说着,两人来到了通往县城的公路边,专心地等候起公共汽车来。
中午时分,婆媳二人到了县城。阳光烤得县城里的水泥路像要燃烧,一下车,一股灼人的热浪就朝她们袭了过来。老太太说:“时间还早,我们找家饭店吃饭吧,反正也到吃饭的时间了!”
雷清蓉说:“好吧!不过车站附近的饭店很贵,也不怎么卫生,我们到前面去吧!”说着,从婆母手里拿过雨伞,撑开,挡住了从头顶直射到老太太身上的阳光,往前走。
走过两条街,就有一个饭馆,环境看上去还不错,老太太和雷清蓉就走了进去。天气太热,饭店里人不多,婆媳俩拣位置坐下了,墙壁上的摇头电扇发出“咝咝”的响声,把一股股带着热气的风送了过来。
雷清蓉拿起桌上的菜谱,一边翻一边对鲜老太太问:“妈,你吃点什么?”
老太太说:“你随便点,别管我老婆子!”说完又笑了笑说,“好不容易进回城,你也别节约!天气这么热,点份清热去火的吧!”
雷清蓉说:“清热去火的有酸萝卜老鸭汤,可……”
老太太说:“那就酸萝卜老鸭汤吧!你如果喜欢别的,就再点一个其他的吧!”
雷清蓉说:“我觉得够了!”
老太太又笑了起来,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心疼地看着孩子一样:“吃都还没吃,怎么就知道够了?”说着,老太太从雷清蓉手里拿过菜谱,也没再征求儿媳妇的意见,又点了一份木耳肉片,然后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街对面传了过来。不一会儿,忽然停了,接着又响起来,却比刚才更优美动听,像是一阵鸟语,来把春报;一股惠风,拂过滚烫的街道;一股清泉,潺潺地流过人们的心头。天气似乎一下凉爽了下来,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老太太的一双眼睛,倏地放出两道明亮的光芒来。她立即掉头朝对门看去,这才发现对面是一家文化用品商店,一个身穿连衣裙的年轻姑娘在那儿试着一张琴。每当她的手指从琴弦上轻轻划过,一阵流水般的音乐声便溢了出来。老太太听着听着,忽然闭上了眼,手指在桌子上随着乐曲的节奏敲了起来,一副陶醉的样子,连饭菜端到了桌上也浑然不觉,还是雷清蓉喊醒了她。
老太太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个小姑娘的基本功还不错,是个苗子!”
雷清蓉有些好奇地问:“妈,你年轻时是不是也爱好音乐?”
老太太听了这话,眼神立即黯淡了下来,说:“唉,还提过去干什么?吃饭吧!”
雷清蓉知道自己触痛了婆母的心事。婆母二十岁到罗家来,就一直受苦受难,还有什么年轻的时候?她觉得不该问婆母这句话,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吃起饭来。
吃过饭往外走时,老太太的两只眼睛还不断往那文化用品店里瞅。雷清蓉看见了,就问:“妈,过不过去看看?”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像是要拒绝,可又经受不住诱惑似的,终于说:“过去看看吧!”
到了店里,老太太的目光既不往文房四宝上看,也不往那些体育器材上瞅,眼睛只在那一排乐器上逡巡,最后,目光落在一把黑桃木色的琵琶上不动了。过了半天,她忽然对店主说:“你把那把琵琶取下来我试试!”
“你?”小伙子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鲜老太太有些不高兴了,说:“怎么,不可以试?”
“可以可以!”小伙子这次听清楚了,不过却说,“你可要小心一点,老人家!要是弄坏了,可是要赔的!”说着,从货架上把琴取了下来。
老太太在凳子上坐好,接过琴抱在怀里,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老婆子只试试就坏了,你这是什么琴?”说着,不等小伙子再说什么,右手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从那半梨形的音箱里,便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再一拨,又是一声。接着,老太太手指在琴弦上急促地运动起来,一阵宛若流水般异常明快的乐章在店里和大街上盘桓起来。可正弹得起劲时,老太太却戛然而止,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把琴还给了小伙子,说:“你这琴还行!”说着,又用手摸了摸那茶色的琴身,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雷清蓉见了,急忙问:“妈,你是不是喜欢它,要喜欢就买下吧!”
老太太没正面回答儿媳妇,而是说:“唉,几十年没弹了,没想到手艺还在!”
雷清蓉听明白了婆母话里的意思,马上对店主问:“多少钱?”
小伙子回答了一个价,雷清蓉听了,不觉伸了伸舌头,说:“这么贵呀?”
小伙子说:“这不是买青菜萝卜!”
老太太说:“算了吧,清蓉!”
可雷清蓉看出老太太是非常想要这把琴的,于是心一横,说:“就依你说,给我装上!”
老太太叫了一声:“清蓉……”
雷清蓉说:“妈,只要你喜欢,就没什么!再说,你刚才弹得真好,以后也教我!”
小伙子没有想到,这会儿乐得眉开眼笑,一边装琴,一边对老太太说:“老人家,棋琴书画,这可是雅事。你女儿说得对……”
鲜老太太没等他说完,急忙说:“什么女儿,她是我儿媳妇!”
“儿媳妇?”小伙子像是不肯相信,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雷清蓉,“真是儿媳妇?唉,这年头可难找得到这样孝顺的儿媳妇了!老人家,你福分好呀!”说着,把琴交给了雷清蓉。
雷清蓉付了钱,把琴背在背上,没想到,这琴还有些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