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新叙》初刊于一九二〇年十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儒林外史》。(据汪原放著《回忆亚东图书馆》一书记载,本文是汪原放起草,陈独秀阅后,改了几个字,并应汪的要求,署了陈独秀的名字。但也有研究者认为此叙思路和格调与陈独秀其他几篇新叙相同,通篇文字不像汪原放的风格,汪也无此思想境界,可能是经陈授意,而后由汪起草,再经陈改正后而成。)
中国文学有一层短处,就是:尚主观的"无病而呻"的多,知客观的"刻画人情"的少。
《儒林外史》之所以难能可贵,就在他不是主观的、理想的--是客观的、写实的。这是中国文学书里很难得的一部章回小说。
看了这部书的,试回头想一想:当时的社会情形是怎么样?当时的翰林、秀才、斗方名士是怎么样?当时的平民又是怎么样?--那一件事不是历历如在目前?那一个人不是维妙维肖?
吴敬梓他在二百年前创造出这类的文学,已经可贵,而他的思想,更可令人佩服。
他在第二十六回和二十七回里写鲍廷玺的婚姻:他的母亲不管王太太是一个什么样的妇人,也不管鲍廷玺自己的意见--他说:"我们小户人家,只是娶个穷人家女儿做媳妇的好。"--错不错,一味信着金次福说的话,"娶过来倒又可以发个大财",到后来,把个鲍廷玺弄得颠颠倒倒。--这一段文章,很看得出吴敬梓极不满意于父母代定婚姻制。
四十八回里写王玉辉的女儿殉夫一事,他的女儿要死的时候,王玉辉说;"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还拦阻你?"女儿死后,他的女人大哭,王玉辉反劝道:"你这个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经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象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又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入祠那日,王玉辉转觉伤心。后来到苏州游虎丘的时候,看见一个船上有一个少年穿白妇人,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热泪直滚出来。--这一段文章,很看得出吴敬梓对于贞操问题,觉得是极不自然。
二十五回里倪老爹说:"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又看他在五十五回里写荆元的朋友于老者种许多田地过活,何等自由,何等适意!--这两处又很可以看得出吴敬梓把"工"比"读"看得重。
这三个问题,吴敬梓在二百年前便把他们认作问题,可见他的思想已经和当时的人不同了。
国人往往鄙视小说,这种心理,若不改变,是文学界一大妨碍。我从前在《新青年》里说过有几句话,现在把他写在后面作一结束:
"喜欢文学的人,对于历代的小说--无论什么小说--都应该切实研究一番。"
民国九年十月二十五号,陈独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