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独秀文选
9616600000062

第62章 没有父亲的孩子 (2)

还有这族长手下用的一位户差(户差的职务,是奉行族长命令,逮捕族中不法子孙到祠堂处罚),同时又是一位阴差(阎王的差人),他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说他在阴间会见了我们的祖先,我们的祖先没有钱用,托他来要钱买钱纸银锭烧给他们。我的母亲很恭敬的款待他,并且给钱托他代买钱纸银锭,不用说那钱纸银锭是烧给这位当阴差的先生了。这位阴差去后,母亲对我们总是表示不信任他的鬼话。有一天他又来到我们家里过阴,大张开嘴打了一个呵欠,直挺挺的倒在床上,口中喃喃说胡话,谁也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大概是酆都城的土话罢!是我气他不过,跑去约了同屋及近邻十多个孩子,从前后门奔进来,同声大喊某处失了火。这位阴差先生顿时停止了声响,急忙打了一个小小呵欠便回到阳间来了,闭着眼睛问道:"这边有了火烛了罢?"我的母亲站在床边微笑的答道:"是的!"他接着说:"这可不错罢,我在那边就知道了。"我在旁边弯着腰,缩着颈脖子,用小手捂着嘴,几乎要大笑出来。母亲拿起鸡毛帚子将我赶走的很远,强忍着笑,骂道:"你这班小鬼!"但她还是恭恭敬敬用酒肉款待这位阴差爹爹,并且送钱托他买钱纸银锭,这便是我母亲优容奸恶之又一事实。

有人称赞我疾恶如仇,有人批评我性情暴躁,其实我性情暴躁则有之,疾恶如仇则不尽然,在这方面,我和我的母亲同样缺乏严肃坚决的态度,有时简直是优容奸恶,因此误过多少大事,上过多少恶当,至今虽然深知之,还未必痛改之,其主要原因固然由于政治上之不严肃,不坚决,而母亲的性格之遗传,也有影响罢。

幸而我母亲崇重科举的思想,我始终没有受到影响。这件事我们当然不应该苛责前一辈的人,尤其是不曾受过新旧任何教育的妇人。

因为在那一时代的社会,科举不仅仅是一个虚荣,实已支配了全社会一般人的实际生活,有了功名才能做大官(那时捐班出身的官,人们还不大瞧得起,而且官也做不大,大官必须正途出身,洋博士那时还未发明),做大官才能发大财,发了财才能买田置地,做地主(那时存银行和做交易所生意,也还未发明),盖大屋(并非洋房),欺压乡农,荣宗耀祖;那时人家生了儿子,恭维他将来做刚白度(即买办)的,还只有上海十里洋场这一块小地方,其余普遍的吉利话,一概是进学,中举,会进士,点状元;婆婆看待媳妇之厚薄,全以儿子有无功名和功名大小为标准,丈夫有功名的,公婆便捧在头上,没有功名的连用人的气都得受;贫苦农民的儿子,举人、进士、状元不用说,连秀才的好梦都不敢做,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供给儿子读几年书,好歹能写出百而八十字,已经算是才子,如果能够跟着先生进城过一次考,胡乱写几百字交了卷,那怕第一场就榜上无名,回家去也算得出人头地。穷凶极恶的地主们,对这一家佃户,便另眼看待,所以当时乡间有这样两句流行的谚语:"去到考场放个屁,也替祖宗争口气。"农民的儿子如果考取了秀才,便是一步登天,也就是立了将来做土豪劣绅的基础,一生吃著不尽。所以无论城乡,屡考不中的人们,往往埋怨祖坟的风水不好,掘出死骨来改葬,这便是那班圣人之徒扬名显亲的孝道。在这样的社会空气中,在人们尤其是妇女的头脑里面,科举当然是一件神圣事业了。

我的母亲虽然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当时传统的"忠孝节义"之通俗教育标语,她是知道的,我很感谢她从来不曾拿这些标语教育我们,她对于我们之教育,是考科举,起码也要中个举人,替父亲争气。当大哥考取了秀才时,母亲很高兴,而我却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母亲高兴,惧的是学八股文章和应考的灾难,要临到我身上来了!

自从祖父死后,经过好几个塾师,我都大不满意。到了十二三岁时,由大哥教我读书,大哥知道我不喜欢八股文章,除温习经书外,新教我读《昭明文选》。初读时,我也有点头痛,后来渐渐读出味道来了,从此更加看不起八股文;这件事使我阿弥陀佛的大哥夹在中间很为难,一面受了母亲的严命,教我习八股,预备应考,一面他知道我不喜欢这一套。一直到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我已经十七岁了,在县考前一两个月,大哥实在再挨不过去了,才硬着头皮对我说:"考期已近了,你也得看看八股文章罢!"我当时一声不响。他知道我的脾气,不做声并非反对,而是承认。他高高兴兴的拿出合于小考格式的路德的文章为我讲解,我表面上是在听他的讲解,心里还是想着我的《昭明文选》。不久大哥也看出路德的文章太不合我的口味,于是再拿出金黄和袁枚的制艺给我看,我对于这几个人的文章虽然有点兴趣,而终于格格不入,他对于这位难说话的弟弟,实在无法可想,只好听其自然了。大哥虽然十分忠厚老实,我猜想他此时急则智生,必然向母亲做了一个虚伪的报告,说我如何如何用心学八股文,那是在这期间母亲喜悦的面容中可以看出的。

象我那样的八股文程度,县考、府考自然名次都考得很低,到了院试,宗师(安徽语称学院为宗师)出的题目是什么"鱼鳖不可胜食也材木"的截搭题,我对于这样不通的题目,也就用不通的文章来对付,把"文选"上所有鸟兽草木的难字和《康熙字典》上荒谬的古文,不管三七二十一,牛头不对马嘴、上文不接下文的填满了一篇皇皇大文,正在收拾考具要交卷,那位山东大个儿的李宗师亲自走过来收取我的卷子(那时我和别的几个人,因为是幼童和县、府试录取第一名,或是经古考取了提堂,在宗师案前面试,所以他很便当的亲自收取卷子。我并不是考幼童,县、府试也非第一名,一入场看见卷面上印了提堂字样,知道经古已经考取了,不用说这也是昭明太子帮的忙)。他翻开我的卷子大约看了两三行,便说:"站住,别慌走!"我听了着实一吓,不知闯下了什么大祸。他略略看完了通篇,睁开大眼睛对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问我十几岁,为啥不考幼童?我说童生今年十七岁了。他点点头说道:"年纪还轻,回家好好用功,好好用功。"我回家把文章稿子交给大哥看,大哥看完文稿,皱着眉头足足有个把钟头一声不响。

在我,应考本来是敷衍母亲,算不得什么正经事,这时看见大哥那种失望的情形,却有点令我难受。谁也想不到我那篇不通的文章,竟蒙住了不通的大宗师,把我取了第一名,这件事使我更加一层鄙薄科举。捷报传来,母亲乐得几乎掉下眼泪。"眼皮子浅"这句批评,怀宁人自己也承认,人家倒了霉,亲友邻舍们,照例总是编排得比实际倒霉要超过几十倍;人家有点兴旺,他们也要附会得比实际超过几十倍。我们这一门姓陈的,在怀宁本是一个小户人家,绅士们向来是瞧不起的,全族中到我的父亲时才有一个秀才,叔父还中了举。现在看见我们弟兄又都是青年秀才,不但另眼相看,而且造出许多神话,说我们家的祖坟是如何如何好风水,说城外迎江寺的宝塔是陈家祖坟前一管笔,说我出世的前夜,我母亲做过什么什么梦,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们真想不到我后来接二连三做了使他们吓破了胆的康党、乱党、共产党,而不是他们所想象的举人、进士、状元郎。最有趣的是几家富户,竟看中了我这没有父亲的穷孩子,争先恐后的托人向我母亲问我可曾定亲。这就是我母亲大乐而特乐的社会原因。母亲快乐,我自然很高兴;所害怕的,来年江南乡试的灾难,又要临到我身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