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年前的九月份,那时赵普虽然还没有死,但已经病得不行了,吕蒙正是唯一的宰相。这时有五位大臣,以左正言、度支判官宋沆为首,上书请立赵元僖为太子。这事很好吧?而且人人都知道元僖就是太子啊,但是赵光义的反应是大怒,他在表文上批了四个字,“词意狂率”,然后扔到一边,对这五个大臣严厉处罚,而且事情不算完,赵光义紧跟着就上纲上线,把吕蒙正也叫来。
——知道叫你来有什么事吗?
——不知……知道。
吕蒙正一声叹息,他当然知道。赵光义对他这位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冷冷发笑,你不比别人,得多给你四个字,合起来是八个,“援引亲暱,窃禄偷安”,会加进你的罢相志里,在历史上永远流传!
就这样,吕蒙正被罢免了。“窃禄偷安”,说的是他的工作作风,什么也不做,白领工资。但有什么办法,他的上司是赵普,这样的老师能不尊重?“援引亲暱”,一点都不冤,宋沆是他老婆的亲戚,更是他举荐的。傻子都能看出来,宋沆请立太子,是他的指使。
好啊,宰相和开封尹、许王勾结都不够力度了,一定要宰相加太子才有分量!你们想干什么?想把我放在哪里?!
历史证明,这是赵光义的真实心声。天家父子无亲情,在稍后的几年里,他再一次这样公开地怒吼,无论是谁,都别想威胁到他的皇位!
但是当时,他并没有为难儿子。是一次妄想,那么就给他一次教训,经过打击式教育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深浅。于是那一页就翻过去了,儿子还是好儿子,父亲更是好父亲。那么现在问题出现,当时那样明显地争权,结党联合地争权,赵光义都能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那么为什么在儿子死后,却又发了这么大的邪火呢?
只能有一个解释,有比请立太子,分割皇权更严重、更恶劣的事被发现了。所以做父亲的才恩断义绝,连已经死去的儿子也不放过,没法折磨他的肉体,就要贬毁他的名声。要不然,老子没法出这口恶气!
但至于是什么,已经深埋于历史长河,永远都没法查阅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赵光义变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凡人。但是说到变,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别看史书,那里面都是些“帝沉谋英断,虎步龙行”之类的肥皂话;也别去搜索自己的脑子,那里面通常都塞满了世代流传下来的,纯印象派的感觉。
感觉里说,宋太宗赵光义是个温文尔雅、笑容可掬的中年人。他性子柔和,当弟弟时哥哥高兴,当皇上时臣子们有福。纯粹一个好家长。
错了,其实就一句话——急性子的功利人。
此人是个非常暴烈的赌徒,他敢于制造一些翻牌就分生死的大赌局,并且他绝对敢下注。比如说,他得到皇位时,得有多大的把握和准备才敢去玩“烛光斧影”?但他就做了,一夜之间,就摇身一变,当上了天下至尊的皇帝。
可如果不成功呢?
再说北伐。无论是太平兴国四年的第一次,还是雍熙三年的第二次。他都征调了全天下的精兵,几乎是拿宋朝的所有,去赌辽国人的全部。并且两次发布命令时,都是瞬间完成,谁的话也不听,我想做,我就做!
赢就赢得天大地大,输……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宋朝在七八年之间,两次北伐,高梁河、莫州、岐沟关、陈家谷、君子馆五大败仗,损失了近三十万的精锐禁军,当年赵匡胤留下的家底完全赔光;此外再加上至少翻一倍的死于战乱的平民数字,庞大到让人晕倒的军备物资支出,被辽人抢走的边境官民物资……足以让一个人变得理智,或者说,胆怯了。
现在守护宋朝国界的,除了一些后周柴荣时期的猛将,如张永德外,是一条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西北,东至泥沽海口,沿河北平原宋、辽交境边缘,利用河渠塘泊,筑堤储水,形成的超级泥潭。用这样一大片半人工搞定的沼泽地,来限制契丹骑兵的马蹄。
战争的主导方针,已经变成了消极防御、坚壁清野,并且不许出战(如代州张齐贤向潘美求援,潘美已经出动,可是还得奉命收兵)。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出兵,也只许倚城列阵,按阵图打架,完全达到了百分之百和皇帝的内心波动相结合的默契程度。
那么皇帝的心灵到底变成了什么呢?
皇帝长学问了。他每天都捧着几本流传了两千年,并且中国人存活到什么时间,就一定会不断讨论研究到什么时间的书,不停地看。
老子,《道德经》,以及同类的《庄子》等。
而且陛下变得特别的关心宗教事业的发展,一座座规模宏大、各具特色的道观、佛寺拔地而起,看看这一长串的名字和数量吧——道教,太一宫,一千一百区,历时二年;上清宫,一千二百四十一区,历时七年;灵仙观,六百三十区,历时一年;洞真宫,二百六十五区,历时六年;
佛教,先来三次普度,共有十七万人获准出家。这超出了赵匡胤时期的十倍,把柴荣当年灭佛兴邦的局面完全打破。修开宝寺灵感塔,历时八年,花费亿万贯钱;修启圣禅院,历时六年,建房九百间,屋顶全用琉璃瓦,所费近数千万贯;还有同等级别的普安禅院、泗州普昭王寺僧伽大师塔、宝相寺、显圣寺、天清寺……
这些神灵的住宿楼们一个一个地建起来,宋朝有良知、有见识的大臣们再也忍不住了,他们接连上表劝阻,其中以著名的直臣、知制诰田锡的话最有力度——陛下,“众以为金碧荧煌,臣以为涂膏衅血!”那都是民脂民膏啊……
但是皇帝一不生气,二不停止。并且在修最宏伟壮丽的上清宫,臣子们集体反对时,皇帝都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当年做亲王时,太祖对我特别友爱,给我的赏赐数不胜数,现在我拿出来,修这座道观,为百姓祈福,不用官方的钱。
也就是说,赵光义深信神灵们、出家人能为帝国和百姓带来安定和幸福,所以要不断地往这上面砸钱!真的吗?在历史上,只有数不清的皇帝为自己的长生不老去信佛求道,没见过有任何一个人间的帝王为他的子民去花这种没影的钱!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的需要。一个身体上、心灵上都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一个灵魂里背负了太多秘密的人,没法向任何人忏悔,他只有另想办法宣泄……于是祈求神明的保佑,让国泰民安吧,别再出事了,我已经不打仗,不杀人了,能不能给我些安宁?
但是天心即民意,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埋单。就在赵光义的儿子刚死之后的两个月,真正的动乱,就从西南方突然卷地而起,席卷两川,全民皆仇,宋朝又创造了一个纪录——在刚刚建国没超过五十年,就像暴戾短命的秦、隋两朝一样,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据考证,中国的老百姓是历史上最好管理、最服驾驭、最没有怨言,只要有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造反的一群人。
宋朝时的蜀川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传说中,宋朝的子民们富足、安定甚至悠闲,可这与蜀川人无关。赵匡胤平蜀之后,把后蜀国库,以及民间的宝货、钱币、布帛、粮食等等物资,全都运进了开封城。这为宋朝统一全国,甚至向契丹进攻,都作出了特殊的贡献,完全举足轻重。说得有些夸张?更夸张的是,赵匡胤这样抢劫后蜀人的东西,所用的时间是多少?
前后不间断,一共是十多年!
十多年的岁月里,后蜀人被残酷地剥削,“天府之国”,唐末动乱、五代动乱,几乎没受影响,太富足了,你不出血谁出血?这就像后来的清朝,江南最富,可江南的人民也最苦,没完没了的税收,把最后的一点血汗也榨干。
何况,在这时的蜀川,还有一项在中国历代都极力避免,可都躲不过去的亡国之祸在剧烈蔓延——兼并,土地的兼并。
中国是农业大国,土地,是最根本的生命保障。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必须得有一块土地,然后才能谈到生存。于是兼并就变成了最大的瘟疫,道理很简单,皇帝与国家是最大的地主,可他下面的各级地主们,用各种手段把小农民们的土地都划到了自己的名下,变成超大的“主户”。再用各种名目,比如说考上了进士不交税,或者把各种税务摊派到底下的“客户”(失去土地,还得生存,就得去种主户们的地)身上,这样一来,国家收的税越来越少,老百姓们越来越穷,直到两方面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那好吧,人民会起义,而国家无力镇压,就此改朝换代。
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九九二年的冬天,快过年时,蜀川就到达了这个临界点。
说一下当时蜀川兼并的程度——眉州,主客户比例是各百分之五十;嘉州,比例是客户占百分之八十;阆州,是百分之六十五;普州,比例是百分之九十;昌州,百分之九十……
这样的比例,得有多少人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而且那些主户们,对客户“使之如奴隶”,并且“相承数世”。好好的平民,成了地主们家养的奴才,世世代代都是奴隶了!
而且这还不算官府方面。在宋朝君臣们的心里,这片土地是既有钱,而且还特别的危险。他们一直都记得,当初平后蜀时打孟昶是多简单,可平暴乱有多费劲。于是,从最开始就派来了最强有力的知府。
第一任,竟然是当时的参知政事,副宰相吕余庆。带参知政事衔任地方长官,这在宋初仅此一例,而且一任就是三年;
之后是赵匡胤的早期幕僚刘熙古,接任干了四年,回开封后立即就升任参知政事,以此表彰在那个鬼地方当官可真是太不容易,太委屈了。
接下来的几任也都差不多,不是开封府里久经考验的同志,就是皇帝的亲信。这些人齐心协力,把四川人的生活变成了地狱。
比如当时的一个蜀川平民,他的生活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先是祖先们给他留下来一块或大或小的地。可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得看病,或者发个水着个火什么的来点天灾,又或者得罪了哪个官差,摊派的税务大了些,就得要现钱,于是只能借贷,或者直接卖地,结果就是成了客户。
从此一件小事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他和他的子孙们都变成了奴隶。主户家的地得去种,主户家随时会有命令得去办,官府的各种徭役租调也得由他去出工,而且要小心,除了宋朝的国税(二税制,夏税和秋税,以后细谈)之外,还全盘继承五代后蜀时期的各种苛捐杂税,如头子钱、牛皮钱、脂粉钱,等等。这些主户们能逃就逃,逃不过的,就都推到客户们身上。这些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的杂税,足以让这个客户的债永远还不清,作为遗产利滚利地一直往下传……
这还只是指那些有地种的客户们的生活,蜀川山地很多,那些没地种,靠种茶、卖茶为生的川人,就要更加悲惨些。因为宋朝的君臣们实在具有商业头脑,他们把酒、盐、茶等生活必备日用品的销售权完全收归国有。在蜀川,这个机构就叫做“博买务”。
就是这个博买务,把当时蜀川永康军青城县(今四川灌县东南)一个叫王小波的人的生活彻底毁了。青城是山地,王小波的家连一棵茶树都没有,是当地贫农中的贫农,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卖茶。可是多简单,他没法竞争得过国家。于是中国农民造反的唯一一个先决条件终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