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号要喊,还要喊得响亮,刺刀要磨,就要磨得雪亮!我今天来D师,就是要特意来这个连队看看。这里有我的老朋友,也有我的新朋友。两年前来这里的时候,你们连长跟我比拼枪法,最后他很谦虚地让了我。这个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我不跟他比,我知道他还会让我。但我不服输,我还是要比,我要跟他带的兵们比!”雷啸天向前一步,从应浩手上拿过步枪举起来说道,“谁愿意跟我比比呀?”
兵们蠢蠢欲动,但一个没敢上前。站在一侧的徐清宇,吊起嗓门道:“怎么了?都熊了?”
“报告!我来和副司令比!”应浩正要上前,雷钧从队列里跨出一步说道。
“哦?”副司令看着雷钧,显然是有点出乎意料。
“报告副司令员,我叫雷钧,几个月前从师机关调到侦察连。最近在战斗班受训,几个月后有可能会担任副指导员!”雷钧仰着头,直面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望着雷钧明显消瘦的脸庞,雷啸天的心里隐隐作痛,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儿子隐匿在内心深处的不满。这几个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爱子。从儿子被自己发配到这个离家数百里的地方起,妻子就再也没在私下里主动和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今天,来这里,他是带着私心的。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儿子,父亲一直没有抛弃他。他更坚定地认为,这个从小就聪颖过人的独子一定能感受到这份关怀。这是两个男人之间,是父亲与儿子之间应该有的一种默契。可是,儿子这冷冷的、带着无限怨恨的语气,让他有点不寒而栗。
“你要跟我怎么比?”雷啸天微微地偏头问道。
雷钧不卑不亢:“报告副司令员,我是陆军学院毕业的,常规射击科目全部优秀,还是您来定规则吧。”
徐清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余玉田,摇摇头,一脸无奈的表情。雷啸天说道:“好!还有人要一起来吗?”
没有人敢应声。兵们都感觉到了,这看上去形神俱像的一老一少,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到底什么关系,没有人敢去瞎揣测,虽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几分钟前,他们想也不会想的问题。
徐清宇如坐针毡,他和雷啸天此时的心情一样,很想有个兵能勇敢地站出来,让这场对决少一点尴尬。又害怕真的有人不问青红皂白进来瞎掺和,搅了这场两个男人之间的好戏,搅了这对父子好不容易得来的、面对面的机会。他知道,不管怎样,必须得有一个人出来,而且这个人还得演好“陪太子读书”的角色。他希望余玉田能够站出来,但是余玉田好像无动于衷,而且,雷副司令未必会给他面子。
“副司令,带我一个吧?早就听说小雷的枪法不错了,我也想和他切磋切磋!”徐清宇说道。
雷啸天感激地看了一眼徐清宇,嘴里却打着哈哈:“你这个师长啊,早就应该出来露一手了。你不带个头,他们哪里有那个胆子哟?”
余玉田接茬说道:“老团长的枪法我可是见识过,有名的快枪手,指哪打哪!”
徐清宇心里挺受用,嘴上却不依不饶地开起了玩笑:“你的意思是我抓起枪只会瞎突突?”
兵们哄堂大笑。雷啸天笑得更爽朗:“这样吧,余团长也来来。咱们老、中、青、少全到齐了,让同志们验验咱们这些指挥员的成色。说好了,谁输了谁晚上给同志们加个餐!”
“好!”张义拍手,侦察连的兵们跟着大声叫好。
雷啸天心细如发,枪拿在手上摆弄了一下突然又说道:“咱们不能太官僚了,还是请一个战士一起来吧?既然都不主动,张连长就给我点一个。”
张义欣然点头,叫道:“一班长,出列!”
应浩早就心痒难耐,愣了一下,几乎从队列里蹦了出来。雷钧一直在冷眼看着这几个人,心里恨恨的。应浩出列后,没等张义安排,雷钧提着枪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靶场,把几个对手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雷啸天看着儿子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摇头微叹。
时值中秋,西北的天,满眼苍茫。午后的阳光,不阴不阳地照着大地,很毒,也很柔和。偶有微风拂过,便能依稀看见空气中飘浮的沙尘。
五个男人笔挺地站成一排,面无表情地看着百米外的胸环靶。雷钧微微侧目,眼角的余光掠过右侧两米开外的父亲那刚毅的脸庞,然后吸了吸鼻子,闭目凝神。
“团长,您看!”张义站在余玉田的身边,欲言又止。
“你来定规则好了,常规射击就行,咱们练练基本功。”雷啸天知道张义在问余玉田,自己喜欢什么方式。
余玉田冲着张义点了点头。三分钟后,小文书捧着五个压了子弹的弹匣,亦步亦趋、毕恭毕敬。这小子当了两年兵,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个将军,路都不会走了。
雷啸天接过弹匣放在手里掂了掂:“不对啊,子弹没压满!”
雷钧应道:“只有20发,四个练习,一个练习5发子弹!”
雷啸天略显惊讶地扭头看了一眼雷钧,问站在一侧的张义:“张连长,是20发子弹吗?”
“是!”张义道。
雷啸天显得有点迫不及待:“那就宣布规则吧。”
“卧姿有依托和卧姿无依托射击,每个练习10发子弹。没有时间限制,精度射击!”张义宣布完规则,雷啸天接过话:“按照雷钧同志的提法,咱们走四个练习!”
徐清宇赶紧说:“首长,那个太累了,是不是按张连长说的,咱们拼拼精度?”
“我就怕你这体力跟不上,你不用担心我!”雷啸天没好气地说道。
张义撇撇嘴,补充道:“增加五十米跪姿和立姿练习!”
邱江和郑少波气喘吁吁地抬着一个厚厚的棕垫,准备铺在雷啸天的身前。雷啸天脸色大变:“什么毛病这是?你们平常也这么训练的?”
“自作聪明!”徐清宇对灰溜溜地经过自己身边的邱江骂道。
张义一声令下,五个加起来足有两百岁的男人,应声卧倒。年逾花甲的雷啸天毫不含糊,动作比小了自己十多岁的徐清宇还快了半拍。
应浩和雷钧几乎同时一口气打出了5发子弹,余玉田次之。唯有徐清宇和雷啸天不紧不慢,第5发子弹像同时卡了壳。众人等了半天,雷啸天才甩了甩脑袋,屏气凝神,打出了最后一发子弹。雷啸天的枪声还在回荡,徐清宇紧跟着扣动了扳机。
各人关了保险,这边打了旗语。几个躲在坑底的战士,举着小牌子拼命地照着五个胸环靶上绕着圈圈。这一轮,应浩和雷钧都是满环,其他三个人的成绩惊人的一致,全部都是48环。坐在后面观看的兵们,全神贯注而又兴致索然。这种常规的基础射击,打出怎样惊人的成绩,对侦察连的兵来说都不足为奇。
第二轮仍旧是徐清宇打完最后一枪。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大校师长用心良苦,他在刻意等着雷副司令员打完最后一枪。雷啸天起身的时候,斜了一眼徐清宇。
其他四个人的靶子全部报完了,依然没有拉开差距。唯有给雷钧报靶的战士,报了一个10环后,迟迟没见下文。张义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这小子其他几发子弹全跑靶了?拿眼去看雷钧,雷钧却像没事人一样,一脸沉静。
“张义,去看看,怎么回事?跑靶了也要报啊!”余玉田沉不住气了。
足足等了有五分钟,张义才拿着揭下来的靶纸,哭笑不得地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给雷钧报靶的胡大牛。
张义展开靶纸,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四个弹孔极诡异地分布在靶纸上,上下左右各一个,而且全部是8环,如果把这四个弹着点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很规则的菱形。中间的那个白点便是10环,已经被6发子弹打得面目全非。
郑少波凑过来和团长余玉田一起禁不住大声叫好,连自命不凡的应浩额头都渗出了冷汗。雷啸天面无表情,拿过靶纸看了又看。余玉田一拳擂在雷钧的肩头:“你小子不会是故意这么干的吧?”
雷钧的脸上掠过一丝牵强的笑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在惶然而又急切地盼望着父亲能说点什么。但雷啸天一直没有开口,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徐清宇一直在看着雷啸天,等到几个人咋呼完了,才提醒道:“继续吧,等会儿再点评。”
下一个练习是跪姿,射手们需要提着枪低身跑步前行到达射击点,这中间有五十米的距离。张义在下达命令之前,雷钧转过身子向他递了个眼色,张义会心地凑了过来。
“雷副司令右腿受过伤,还有关节炎,情况非常严重。”雷钧小声地提醒道。
张义嘴角蠕动,愣了半天,然后直接走向了雷啸天,轻声道:“首长,下一个练习,您看是不是休息一下?”
“雷钧跟你说了什么?”雷啸天冷冷地问道。
张义说:“说您不太方便。”
“没事!你这个指挥员不要老是慌慌张张,有事我会向你打报告。”雷啸天故意提高嗓门说道。
所有人在跑步前行的时候,都有意放慢了速度,包括雷钧。张义更是紧紧地跟在雷啸天的身后,寸步不离。雷啸天提着枪,倔强而又略显踉跄地向前跑动。有意拉下几步的雷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突然一阵抽痛,父亲是真的老了,尽管他并不服老。到达射击点后,雷啸天艰难地右腿跪地,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身体明显在晃动。
“首长。”张义下意识地从背后扶住了雷啸天。
雷啸天肩头毫不客气地晃动了一下,张义未及反应,“砰!”一颗子弹划破长空,穿透了50米外那只还在晃动的胸环靶。雷啸天这迅雷一枪,带着明显的不满。徐清宇脸色大变,准星在他眼里开始猛烈地晃动。
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的10颗子弹,雷钧脱靶了,整整3颗子弹去向不明。报靶的时候,雷钧一直低着头,脑袋里嗡嗡作响。场面一时变得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着雷副司令的爆发。但雷啸天一直没有说话,他在很认真地听着报靶员报每个人的成绩。
徐清宇有意淡化这尴尬的场面,将枪交给一旁的郑少波,笑眯眯地来问雷啸天:“副司令员,您看,手枪还要不要再打几匣?”
雷啸天铁青着脸,大声回应道:“我的瘾头已经过足了,而且超水平发挥。你这个老同志表现得也不错,咱们见好就收吧!”
张义在集合队伍,徐清宇又轻声地问雷啸天:“副司令员,您看,是不是点评几句?”
“你的表现我已经点评过了,其他人,好像不该我来点评吧?”雷啸天大手一挥,说道,“告诉张连长,今天晚饭就在侦察连吃了。你和余团长再陪我去其他连队转转。”
雷钧一直落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张义喊他的时候,才猛然警醒,转过身子,才发现父亲已经走远。
转过汽车连的营房,一直默不做声的雷啸天,突然站住对跟在身后的余玉田说:“雷钧还是要在战斗班多当几天兵,这样的状态不行。让他指挥人,迟早会出事!”
余玉田说道:“小雷一直表现不错,军事素质在侦察连也毫不逊色。今天可能是太紧张了。”
“好大喜功,弄巧成拙!他很想在我面前表现,更想向我示威。可惜,糙了点,骨子里还是我行我素。刚才那个表现你们都看到啦,根本不听指挥,反复强调是精度射击,他非得玩出一点花样。然后,在没有听到我的赞叹下,很快就发挥失常。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你敢让他去当指挥员吗?”雷啸天的话有些绝,但知子莫若父,余玉田和徐清宇一时之间都无话可说。
雷啸天缓缓语气,接着说道:“我十分感谢你们没有看在我的面子上,放松对他的要求。这个年轻人心智很不成熟,需要慢慢打磨,短时间内是难胜大任的。我现在很难跟他沟通,他也不愿意跟我沟通。所以,只能拜托两位老弟了!不要由着他的性子,多让他吃点苦。”
雷啸天讲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放下了一个大军区副职的身段,言语中满含柔情、无奈还有丝丝痛楚。余玉田被感动了:“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
雷钧整整一下午都面红耳赤,父亲走后,他举起枪托狠狠地砸了自己的脑袋几下。张义和郑少波都没有批评他,他希望有人能痛骂自己一顿。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再次看见了父亲,突然很冲动地想上去和他解释几句。几次欲上前,但最终还是退却了。他知道,父亲不会给自己面子,甚至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讲出口,这是他无法承受的,也是他不敢去面对的。
雷啸天走的时候,雷钧就在欢送的人群中,他站在队伍的最后,一直低着头。直到汽车离开院门,他才抬起头来看了门口一眼。
送走了雷副司令,雷钧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一个人走向了训练场。他不想这么快回到班里,出了这么大的丑,给侦察连抹了黑,他没办法做到若无其事。那帮小子胆子还没大到敢当面嘲笑自己,但他还是怕看到他们。
雷钧在靶场上意外地碰到了应浩,这让他很难堪。应浩老远就冲着他打招呼,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
应浩笑呵呵地打趣道:“副指,消食呢?”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还在心潮澎湃?”雷钧反问。
应浩说:“没错,我刚还在想,你今天第二轮那几枪是怎么打出来的?这准头,不参加奥运会算是白瞎了。”
“你应该对那跑靶的三枪更有兴趣吧?”雷钧总是有办法让人难堪。
“哈哈!”应浩笑得没心没肺。这让雷钧很恼火,他不想跟这人磨蹭,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