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们忘情地抱作一团,声嘶力竭地喝着、闹着,喜悦还有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胡海潮眼睛红红的,轻轻地搂着低头抽泣的李朝晖的肩膀。雷钧别过脸去,兵们真情流露,对这一切他能感同身受。这一刻,他们需要宣泄,需要慢慢去品味这一生中难得一次的幸福。
雷钧走到了章参谋的身边,他正表情痛苦地捧着双脚查看血泡。奔跑的时候没有感觉到,这一坐下来,脚底开始传来钻心的疼痛。脚板起泡的不止他一个,坐在他一旁的刘良,右脚前掌血泡早就破了皮,肉粘在了袜子上,脱袜子的时候,痛得他倒抽凉气。
“章参,还好吧?要不要让卫生员包扎一下?”雷钧笑问。
章参谋翻眼看看雷钧,甩了甩手里的袜子,说道:“你赢了!往后你怎么折腾,我都不管了,反正我也负伤了!”
雷钧哈哈大笑:“您可不能撂挑子,您要是不盯紧了,万一整出什么幺蛾子,您这可是失责哦!”
胡海潮凑了过来,一脸夸张地说道:“老章,你这是怎么了?咋能起这么大个儿的血泡?”
章参谋撇撇嘴说:“早听说你们俩穿一条裤子,沆瀣一气。今天看来果然如此,猪肉炖粉条我也不要了,求你们放过我行不?”
短暂的喧嚣过后,兵们就像扎了眼泄了气的皮球般,神态委靡,横七竖八地瘫软在地,还摆出各种撩人的姿态。二十多分钟后雷钧吹响了哨子。
“都休息好了?”雷钧笑嘻嘻地问道。
没人回应,这时候,连张张嘴都是一件吃力的事。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三小时,大好的时光不能浪费了。鉴于各位英勇的表现,我决定今天晚饭延后到九点钟,给各位再增加一个项目!”
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机灵点的以为连长在开玩笑。只有参与制订计划的胡海潮和章参谋知道这个疯子是在玩真的。
见兵们面无表情,没有反应,雷钧说道:“好!看起来你们精神还不错,都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都回头看看,看看这块世外桃园。我和指导员没有骗大家,带你们来就是看风景的!可惜啊,你们好像都无动于衷!”
兵们都习惯了这个连长神一出鬼一出,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秒钟想干什么,但他们都清楚,今天的事还没完。有的低头略有所思,揣摩着接下来连长到底要玩什么花样。有的干脆什么也不想,反正最艰难的时候已经挺过来了,再怎么折腾也得天黑,也得睡觉,索性静心养神。
“给各位半小时的时间,就地搭好帐篷,听哨声集合。今天还有最后一哆嗦,不比这四十公里轻松。希望各位有始有终,拿出你们舍我其谁的豪迈之气,像个真正的男人,迸发出你们最后的能量!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回应他的声音稀稀落落,有心无力。
雷钧怒吼:“有没有信心?”
“有!”这次仍旧声小势微。
雷钧握紧拳头举起来,又轻轻地放下,沉声道:“解散!”
目送连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兵们愣在当场,不知所措。站在队伍一侧的胡海潮,铁青着脸扭头训斥道:“一群兵!看看你们的样子,丢脸丢到姥姥家了!”然后又拍拍自己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吼道:“再苦再累,老子他妈的精气神还在!”
所有人都低着头羞愧难当。在烈日下奔跑了四十公里,一个都没有掉队,却在到达终点后,不小心踩了“老虎”的尾巴。没有人再去想猪肉炖粉条,他们后背发凉,懊悔不已。
胡海潮还没完,两只眼珠突起着说:“腿软的,可以打报告退出!还想证明自己有蛋的,做好脱十层皮丢半条命的准备!我陪着你们玩!”
忍了一天的胡海潮,训完了兵们,又气势汹汹地跑去找自己的搭档。雷钧见他黑着脸,便知道这伙计来兴师问罪了。
胡海潮说:“不是说好了今天只有四十公里这一项吗?你怎么又来这么一出?把我这个指导员当摆设呢?”
雷钧道:“老胡你消消气,你也能看出来,这帮小子底子并不薄,根本没到极限。咱必须得趁热打铁。”
“咱九连不是侦察连,物极必反,咱要懂得适可而止!”胡海潮仍旧怒气冲冲。
雷钧笑道:“老胡,你这就不对了。不是我不跟你通气,你前两天不是拍着胸脯跟我说,只要路线正确,如何安排都是我这个连长说了算吗?这才刚开始,你就要反悔了?”
“我不跟你扯淡!”胡海潮说道,“我是指导员,我得为战士们的安全着想。而且他们的情绪到了临界点,有几个战士已经蠢蠢欲动了。你非得弄得天怒人怨,万一起了冲突,这场子怎么来收?”
雷钧仰起头若有所思,良久才说道:“你把心揣回肚子里,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我既然敢这么干,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胡海潮说:“你的意思是叫我别管了?”
“我没这个意思!你要不想管,就去和章参谋领着两个卫生员去埋锅造饭!”雷钧急眼了,提高音调说道,“我跟章参谋也讲过,这事你们要是觉着不妥,回去我自己找团长检讨。但这几天,我是绝不会妥协的!”
“我真倒了八辈子的霉,遇到你这么个搭档!”胡海潮说完扭头便走。
雷钧苦笑着摇摇头。
半小时后,搭好帐篷的兵们,脱掉内衣裤,光着身子穿着作训服,在同样装束的雷钧的带领下,奔向胡杨林深处的一片开阔的沼泽地。这种蛮荒的盐碱地,能寻到一块数十亩的沼泽地委实不易。可见雷钧和胡海潮早就做足了功课,几乎把所有的训练环境都考虑了进去。
十人一组齐齐排开,在沼泽地里变换各种姿势匍匐,匀速前进,每组抓最后两名从头再来一次。这是一次有针对性的训练,也是野战军最常规、最重要的训练科目。十多天前,他们在战术对抗上,被三连的新兵们远远地甩在身后,没有一个人达标。
兵们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两腿灌铅,但在盛压之下,又都无一例外地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种带有竞赛意味的训练,最能激起军人的斗志,都是男人,谁也不比谁身上少颗零部件!
天近黄昏,风起云涌,气温骤降,胡杨被风刮得呼呼作响。还真有种“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的意境。
沼泽地里热火朝天,兵们已经在泥水地里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早已精疲力竭。他们全都拼红了眼,除了两只眼睛还依稀可辨外,一身泥水的兵们,趴在那里活脱脱就是一只只要被扔进烤炉的半成品“叫化鸡”。
一声哨响,指导员胡海潮从泥地里抬起头来抹了把脸,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兵们,每一轮训练都冲在最前面。
雷钧嘴里叼着口哨,掏出老二冲着泥地里撒尿。兵们都以为结束了,如法炮制,一块低洼区变成了一片汪洋。
雷钧指着尿坑说道:“什么时候滚干了,什么时候收队!”
兵们哄堂大笑,他们觉得这个玩笑太有意思了。
“一班长!”雷钧吼道。
“到!”刘良挺起胸膛,应声而出。
“怎么样?带个头吧?”雷钧冲着尿坑努努嘴说道。
一脸茫然的刘良,瞪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上尉,想在他脸上读出玩笑的意味。
“嗵”一声,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胡海潮一个跃起前扑,带着浓烈臊味的尿液铺头盖脸地袭向一旁的队伍,兵们下意识地腾挪跳跃。离胡海潮最近的雷钧,侧身站在乱哄哄的队伍前,几滴尿液顺着他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而他,却像毫不知觉。甚至都没有去看一眼伏在尿坑里一动不动的这位身先士卒的搭档。
刘良已经抱头闪到了三米开外,强忍着一阵压过一阵的恶心,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雷钧扭头向刘良投来一个鄙夷的目光,他强压住快要迸出胸腔的怒火,冷眼扫过已经缓过神来正在低着头自觉列队的兵们脸上,良久,才缓缓说道:“还有人认为我在开玩笑吗?”
兵们沉默不语又不为所动。
“二班长!”
范得贵下意识地探出头,又很快缩了回去。
雷钧须发贲张,再次吼道:“听我的口令,卧倒!”
“噼啪、噼啪!”两个兵应声倒地,其他人“轰”一下悉数闪开。
“一群包!”胡海潮骂道。
士官陈小毛扒开人群,走到队伍前列,直视雷钧:“连长,我要跟你单挑!”
“陈小毛!”胡海潮一个箭步挡在雷钧面前吼道,“抽什么风?想造反吗你?”
“我不敢造反,但我受不了这个鸟气!”陈小毛仰头回应。
“你……”胡海潮想要上前,被雷钧拽向一边:“没事,指导员。训练场上,士兵有向指挥员挑战的权利!”
“我接受你的挑战,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不听命令?”雷钧强压住胸腔里就快迸出的火焰,平声静气地问道。
陈小毛深呼一口气说道:“不管你怎么折腾,我们都不怕,但你污辱了我们的人格!”
胡海潮在一旁喝道:“陈小毛……”
“让他说!”雷钧冲着陈小毛喊道:“说吧,我如何污辱你人格的?”
“从你到咱们九连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知道你是冲着什么来的。九连就是你的试验田,我们这群爹不疼娘不亲的老兵就是你的试验品!你比谁都清楚,无论我们如何表现,九连都将不复存在,我们也不可能有任何人留下!可是你不顾我们的感受,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把我们当成垫脚石,从而达到自己重回侦察连的目的!”
“对!”人群中的范得贵沉声接道,“也许小毛讲得有点偏激,就在今天之前,我们还不相信你会如此处心积虑。因为我们很多次都被你的正义凛然、敢作敢为所感动,也从你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但今天,这样的事我们无法理解,我们不是特战队,也不可能成为你的侦察连。我们只是一群即将退役,对部队充满留恋,对自己的过去存有遗憾,对现在的处境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的,普通的老兵!我们的追求很简单,就是你无数次教导我们的,好好当回兵,站好最后一班岗!我们是军人没错,但军人也有人格,没有任何一个条令告诉我们一定要承受这种胯下之辱!”
劈头盖脸的斥责,让雷钧措手不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兵们会有这样的想法。他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却又不得不默默地倾听。他相信这不是兵们全部的思想,最多只是一群被逼急了的人,口无遮拦,逞一时口舌之快。他们犀利的言辞并非全无道理,他绝对没有想过踩着兵们的肩膀去加官晋爵,但他又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证明,证明自己的卓越!
他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也不要针锋相对地去反驳。解决问题最简单也是直接的方式就是接受他们的任何挑战。他轻轻地拍了一下站在身边的胡海潮,他在安慰自己的这个搭档,更是在安慰自己。他轻声而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否认你们的指责,终有一天,你们会看到事实并非都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今天,我不会选择妥协,以后,也不会!我接受你们的挑战,但你们必须得承受抗命不遵的后果!”
陈小毛挺起胸脯朗声道:“如果你今天胜了我,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处罚,包括马上脱下军装滚蛋!”
雷钧道:“好!怎么比?”
“你把我摔进尿坑,或者,我把你摔进尿坑!”陈小毛的声音不容置疑。
雷钧打了个响指,面向人群说:“我要改变我的主意,你们都有机会不受处罚。那就是,一个一个地来和我交手,直到有人把我摔倒在尿水里。否则,除了指导员和两个听从命令的同志外,所有人都从这个尿坑起步,爬回到帐篷里!”
那天傍晚,在额济纳河平原最美丽的胡杨谷里,上尉雷钧,在一声声号叫中,摔倒了十四个老兵。但他终因体力不支,被重重地扑倒在地后,从泥地里拱起来然后翻身朝天,仰头大笑,两行泪水在他坚毅的脸上和着泥水缓缓滚落……
胡杨谷的夜,死一般的沉寂,月色撩人。温婉的月光如缕如纱,柔柔地泼洒在胡杨林间,影影绰绰。偶有微风拂过,树枝便悄无声息地随风摇曳。步出胡杨林,雷钧登上高处,那里有两个人影,他们在小声嘀咕着。看到雷钧,章参谋远远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小子偷偷钻到胡杨林里去会七仙女了!”
雷钧笑道:“真有这好事,兄弟肯定不会一个人独占,怎么着也得分你们两个。”
“得了吧,就章高参这副模样,还不得把人仙女吓跑?还不如待在天上,专心侍候着天篷大元帅!”胡海潮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嫦娥!”章参谋大笑,“我说老胡啊,你大小也是个指导员,政工干部,怎么这么没文化呢?”
胡海潮不急不恼:“不是有句话叫做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吗?那意思是,天上的事乱着呢,咱们凡夫俗子哪能搞得清?”
章参谋痛苦地摇摇头:“唉,党把部队交给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能让人民放心啊!”
雷钧爆笑:“行啦,哥俩都别逗我开心啦!你们为啥到现在还不睡?”
“等你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答道。
雷钧怔了一下说:“谢谢。其实你们根本不用担心我,这点儿挫折算得了什么?”
“你想太多了吧?”章参谋说道,“是老胡拉我来的,他憋得不行了,非得让我们俩合计合计给丫找个媳妇儿。”
“呸!”胡海潮一脚飞踹过去。
章参谋闪到一边,变戏法似地抄起一瓶白酒道:“老胡你别不承认!你看,连酒都准备好了,不就是想贿赂我们吗?”
“这酒是我从刘良那儿搜来的。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胡海潮连忙解释。
“夜色如此美丽,雷大才子难道没有一点儿感慨吗?来首诗吧,顺便教教你这个搭档一点儿文化!”章参谋笑道。
“我早就是个武夫了,哪有这雅兴?给你们背首别人的吧。”雷钧夺过白酒,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气喝去五分之一,极目苍穹,缓缓地沉声吟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