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排长嘴巴都气歪了,伸手挡住后面几个蠢蠢欲动的三连老兵,仰起的鼻孔像黑洞洞的双管猎枪,指着刘良的脑袋,赤目圆瞪,像两颗烧红的弹头,随时就要洞穿他的面目,那样子看上去就像随时要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刘良毫无怯意,站在那儿直面小排长,手里托着篮球还滴溜溜儿地转着圈,明显是有挑衅之意。
小排长终于气不过,抄起篮球照准刘良的脑袋就砸了过去。眼看冲突升级,对方人多势众,李朝晖见势不妙,撒丫子就往回跑,去搬救兵。
雷钧和胡海潮赶到篮球场的时候,先他们而来的九连十多个兵已经拉开架式,三个老兵围着那个排长推推搡搡。
雷钧一声暴吼:“住手!”
兵们这才稍稍安静一些。和刘良一起来打球的中士肖康平,看见连长和指导员,从闹哄哄的人群中蹿了出来,指着那排长说:“是这个排长,先动手打人的!”
小排长衣衫不整地跳起来骂道:“放屁!”
站在那排长身边的九连的几个兵,闻言一拥而上,有人趁乱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后背上。这边一动手,兵力上处于绝对劣势的三连的兵立马炸开了锅,大呼小叫、摩拳擦掌。一时间剑拔弩张,眼看着马上就是一场混战。胡海潮急眼了,一边呵止,一边冲上去一把拉开自己的两个兵,又顺势一脚将九连另外一个兵踢到了一旁。
雷钧也没闲着,冲过去挡在兵们中间,没想到混乱中铁肘一挥,将三连的一个上等兵拐翻在地。那兵倒地后,又被人无意间狠狠地踩了一脚,一声惨叫过后,现场安静了下来。
两个九连的主官气还没喘匀,正要找刘良来对质。雷钧抬头一看,只见三连连长一马当先,领着一群兵呼啸而至,瞬间便将场上的人团团围住。
“怎么回事啊这是?是想灭了我们三连还是想造反啊?”平地一串雷声,振聋发聩。壮得像头水牛的三连连长,须发贲张地一边抵近胡海潮,一边诘问。
雷钧和三连长不熟,仅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他是三连连长。胡海潮对三连连长并不陌生,虽然没怎么真正交往,但同朝为官,他知道这家伙在团里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气,鬼见了他都得让三分。再加上事情没闹明白,理不直气不壮,所以就和颜悦色地说道:“秦连长,你先别急眼,咱们先把事情了解清楚。”
“了解什么?”三连连长牛眼圆瞪,“我说老胡,你们刚从山上下来的吗?领着一帮残兵败将想当土匪还是咋地?”
胡海潮仍旧赔着笑脸:“秦连长你消消火,先把兵撤回去再说,再闹事情就大了!”
“胡海潮你牛,欺负到我三连的头上了。你说,这兵是谁先带来的?兴你们放火就不兴我们点灯?”三连连长理直气壮,声音依旧像炸雷。
“好好好!是我不对。”遇到这样的火暴脾气,胡海潮哭笑不得,知道现在没法解释,赶紧望着雷钧说道:“连长,你先把兵带回去。”
“一个都不准走!”三连连长低吼一声,然后看向还坐在地上揉着腿的那个上等兵,说道:“二排长,谁打我们虎子了?”
没等小排长开口,那个叫虎子的上等兵指着雷钧说道:“是他们连长!”
雷钧百口莫辩,索性大声道:“拉架的时候碰倒他的!我真要存心打他,他还能坐那儿说话吗?”
三连连长瞪着雷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要发作,然后看向小排长。小排长关键的时候倒没瞎起哄,虽然没看到实况,还是很坚定地微微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雷钧轻舒一口气,正想出言缓和气氛。那边胡海潮反而不依不饶了,说道:“据我了解,先动手的是你们三连的这个排长。”
没等那个排长辩解,一个三连的兵跳出来义愤填膺地说道:“他们那个士官开口就骂娘,连长你要是在,肯定也得收拾他!”
另一个接口说道:“是啊,是啊!牛气哄哄,充老子,把咱排长根本不放在眼里。”
三连连长虎躯一震,甩头越过胡海潮的头顶,问雷钧:“可以啊,雷连长。”
雷钧知道这家伙没好话,也不接招,拿眼瞪着他。三连连长其实心里有数,自个儿的兵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在自己的调教之下,平常就霸道惯了。他也知道雷钧的底细,见这家伙正义凛然的模样,便想见好就收。但他从来就不是个吃亏的主,坏就坏在那张嘴巴上:“二排长,带回吧,咱别再跟这帮散兵游勇计较啦!”
雷钧终于火了:“秦连长这是耍威风呢?”
已经打算离去的三连连长,怔在那里,缓缓地转过身来,昂着头问:“那么,你还是想打啰?”
胡海潮也冒火了:“秦连长,事情没闹明白,你就打算这样走了?”
“我告诉你们两个,别讨了便宜还卖乖!你们想算账是吧?好,你们说怎么算?”三连长的话没落音,站在胡海潮身后的李朝晖,冷不丁地说道:“打架就打架,怕你们不成?”
三连长看了一眼胖子,没理会这个冒冒失失的兵,反而笑了起来。
胡海潮伸直脖子看了看身后,叫道:“刘良,刘良!”
没人应声,众人这才四顾寻找,都摇头说一来就好像没见到他。三连连长这时也冷静了下来,小声问身边的二排长:“你们真把人打了吗?人呢?”
小排长低着头,憋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这边,雷钧领了几个人去找刘良。三连连长叫手下的一个班长把后来带到的兵全撤了回去,自己和小排长还有几个当时在场的兵留了下来。
十多分钟后,两个兵在一营二连的厕所里找到了刘良。这小子刚才在和三连的兵推搡中,挨了一个兵一记老拳,鼻子被打出了血,脑子也被打清醒了。远远看到援兵们奔来,赶紧捂着鼻子溜了,兵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鼻子洗得干干净净的了。他知道自己闯了祸,要是同志们再看到自己挂了彩,搞不好就得群殴。事情一闹大,这事根本就讲不清了,索性躲在厕所里不出来。
有句俗话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话并不都是贬义,当兵的不是不明白事理,而是不屑唠叨,不屑凡事都去分个青红皂白。军营之所以在普通人眼里那么神秘、那么令人向往,正是因为它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法则。在这里,宣扬的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那么多人跟你讲道理。但是你犯了错就得挨罚,就像军人不准打架,打了要罚,打不赢就得罪加三等。
部队所谓的集体荣誉,必是先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凡有争议,无理搅三分,先争个士气,再来考虑是否合情合理。尤其是这种上升到集体与集体之间的纷争,多多少少涉及一个集体的尊严。带兵的都有护犊子的本能,不仅为了组织的利益,还要维护自己的威信和面子。当然,他们更懂得适可而止,争执归争执,也不能有失体统,毕竟部队有铁的纪律。
所以,当冷静下来后,几个当事人站到一起,反而都不好意思起来,不约而同地想着这事能蒙就蒙过去。两个连队的主官也心知肚明,虽然都憋了气,可心里都清楚,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利。于是开始哼哼哈哈,准备各做姿态、就坡下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刚才闹哄哄地弄了那么大动静,早就惊动了其他连队,有好事者,一个电话摇到了司令部。
闻讯赶来的,正是二团政委王福庆。作为一个团主官,这种事本来叫个参谋干事,最多派个部门首长来处理就好了。但他一听说起冲突的是三连和九连,立马跳了起来,他太清楚这两个连队的主官了,都不是省油的灯,逼急了都是敢抄刀弄枪、推弹上膛的主。政工干部,对这种事最为敏感,而且九连又处在这个尴尬的时期,谁也不敢保证兵们不干出格的事,万一搂不住火,就得出大娄子!
幸好三连长不糊涂,事先把兵们都撤了回去。王政委带着政治处副主任赶到现场,见兵们都老实地各站一边,几个干部也都是和颜悦色的样子,才长舒了一口气,心下不免怨起那个打电话多事的人。胡海潮见到政委来,着实吓了一跳,赶紧走上来行完礼,小声地问道:“政委,您怎么过来了?”
王福庆没理会他,拿眼看着三连长和雷钧。这两人倒是一点也不紧张,行完礼站在那儿若无其事。
“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王福庆不说话,副主任抢先问道。
胡海潮硬着头皮说道:“几个兵打球发生了点小摩擦,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王福庆开口明显带着怒气,“小摩擦,围这么多人干什么?看热闹还是要打群架?”
三连长抓抓脑袋,瓮声瓮气地说:“没有打架,只是闹了一点儿小误会,已经处理好了。”
王福庆眉头一皱,冷不丁说了一声:“秦大炮,你刚是不是把兵全都拉来了?”
三连长脸色微变,低着头不敢说话。一旁的雷钧赶紧朝兵们挥挥手,其他兵都悄无声息地溜得干干净净,只有刘良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唯恐天下不乱!”王福庆骂完正要说点什么,无意间看到站在雷钧身后,躲躲闪闪的刘良,手指着他说:“那个兵,刘……是不是你打架了?”
刘良吓得赶紧从连长背后跳出来,说道:“报告政委,我叫刘良。”
“你过来!”王福庆低吼道。
刘良跑步上前,几个人都不明就里,看看政委又看看刘良。胡海潮感觉不对劲,一眼看到了刘良右臂上有块不很明显的血迹,吓得腿都软了。王福庆抓住刘良的右臂,扯起他的衬衫对着三个人说道:“怎么回事这是?还要跟我狡辩吗?”
三个人脸色大变。雷钧知道这事逃不过,索性站出来准备把事情抖落清楚。没想到王福庆抬手一挥:“打架的兵,受伤的马上去检查,其他的全都给我关起来。你们三个,十分钟后,跑步到我办公室报到!”
副主任跟着政委转身而去,走出两步,又转身摇摇头,略显无奈地用手点点愣在那里的三个人:“还不快去!”
四 军心如铁
二团政治处会议室,副主任把三个上尉让进会议室后,一言不发地掩门而去。三人面面相觑,半小时前还脸红脖子粗地水火不容,这会儿像三只斗败的公鸡,神情沮丧,各怀心思。
正襟危坐了足有十分钟,也没人过来理会他们,三连长秦达陶终于憋不住敲了下桌子,扭头去看另外两位。胡海潮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条例,雷钧似在闭目沉思,两人都不为所动。
秦达陶一脸无奈,轻咳一声说:“喂,我说你哥俩至于吓成这样吗?”
胡海潮侧目白了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不屑,说道:“你不是人多势众吗?把兵调司令部来啊。”
“喂!”秦连长瞪着牛眼,“没看出来你这家伙,原来一肚子坏水,坑人吗这不是?”
胡海潮扑哧一下,忍住笑不再答理他。
秦达陶讨了个没趣,转而去逗雷钧道:“那谁,九连长,老胡原来整天蔫蔫的,怎么跟你一搭班就长脾气了?”
这两人还真有默契,胡海潮对秦达陶爱理不理,雷钧索性眼皮都不抬一下。秦达陶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平素得罪的人多了去,从来都没当回事。这会儿纯属憋得慌,才跟他俩打趣,受了这番冷落,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多大点的事儿?脸拉得那么长,给谁看呢?”
两人仍旧沉默不语,秦连长这心里猫爪子挠了似的,一张黑脸涨成了隔夜的猪肝色。团长邱江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三连长气呼呼的样子,三人下意识地起立站得笔挺。
邱江盯着秦达陶:“欢迎秦大炮同志来做客啊!”
秦达陶撇撇嘴,没敢吱声。邱江又扭过头来打量雷钧和胡海潮,两个人被盯得心里发毛。邱江背着手,绕到会议桌另一端,转一圈又绕了回来站在三人面前,冷不丁地说道:“你们仨加起来有一百岁了吧?”
胡海潮又恢复了老实劲儿,胸脯一挺:“报告团长,我今年三十五!”
邱江哭笑不得,拿眼横了下一旁忍俊不禁的秦达陶,说道:“秦大炮你说说,干了五年连长,你到这儿来了几次?”
秦达陶黑脸一热,装起糊涂地答道:“政治处这地儿,教导员和指导员来得多,指导员不在,我才有资格来。”
“我从当你连长开始,你说你让我省过几次心?”邱江对三连长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早已司空见惯,训起来也是不瘟不火。
从当新兵开始,秦达陶认识邱江十六年,对团长知根知底,早就把他的秉性摸得透熟。他知道团长说这话的时候没真生气,脑袋晃了晃说:“我就是倒霉催的,什么事都能让我赶上。”
邱江懒得跟他计较,提高嗓门说道:“政委那么好脾气,都能被你们气着。能被他请到这儿来,你们本事可不小!”
秦达陶伸了脖子往门外瞧,三个人都在纳闷,明明是被政委叫来的,怎么就换上了团长来处理?邱江看穿了他们心思,说道:“怎么着,还非得把政委请来?”
“报告!”一营教导员张建国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外叫道。
邱江皱起眉头,挥挥手:“你这个教导员早干吗去了?先回去吧,怎么处理,政治处会给意见!”
张建国应了一声,神情落寞地看了一眼团长身后的秦达陶,转身欲走。
“回去好好把情况了解清楚,到底都谁动手了。有点作为,别只知道抱怨团长不把你们营长教导员当回事!”邱江的语气冷冷的,对这个教导员的态度远比不上面前的三个连队主官。
团长话里夹枪带棒,一营教导员张建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点点头,铁青着脸郁闷地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