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钧长舒了一口气。这个熊得聪果然是个人精,说完这些话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两盒烟,拆开后一边挨个地扔着烟一边笑呵呵地说道:“这是我小舅子从老家寄来孝敬我的,二十块钱一包,咱不敢吃独食,同志们一起帮我消化消化!”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老赵拿起烟在鼻子边嗅了嗅,说道:“你老婆不是本地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老家还有个小舅子?”
熊得聪尴尬地笑了笑说:“前妻,前妻。”
同志们哄堂大笑。胡忠庆也跟着开起了玩笑:“老熊,你老实交代,上次有人从吉林给你寄了盒人参,你跟我说是小姨子寄的。你小子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熊得聪撇了撇嘴,可怜兮兮地说道:“那什么,都是年少轻狂惹的祸,旧情难了啊。自从结了婚后,我只属于党和我的妻子。小的时时刻刻在警醒自己,要对得起党的教育、对得起人民的养育之恩,坚决不能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请组织明鉴!”
熊得聪这个无心的玩笑开大了,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光都“刷”一下看向了胡忠庆。胡忠庆那张帅气的脸,突然间变幻莫测,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同志们屏气凝神,会场的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
“我这边的工作想汇报一下……”雷钧试图打破坚冰。
胡忠庆并不买账,手一挥说:“今天不讨论具体的工作。既然同志们都没意见,我就来说几句!我想各位一定对我春节期间老是不在农场有疑问吧?我告诉各位,我是回阿拉善待了两天,但我更多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和老场长交接工作,谨听他的教诲!”
雷钧抬头看了一眼老赵和大圣,然后埋首开始记录。
胡忠庆继续说道:“各位都清楚,我和金德胜同志在工作上有些观念不同,工作风格也大相径庭。但这不代表我不服从他、不尊重他!但是,在座的各位心里清楚,你们中间有几个人真正的尊重我?有几个不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是的,我胡忠庆有点尖酸刻薄,没有老场长爽气,也没有他那么以场为家,那么拼着命地事必躬亲。我有老婆有孩子,我需要和他们团聚,他们也需要我担起责任,这有错吗?有人私下里说我早就对金德胜同志心怀不满,说我去上头活动让他转业或者调离。对于这样的揣测,我只能苦笑。和金德胜同志一样,我的父母也都是贫苦的农民,没有任何背景,我有什么资格?我有什么能耐去干这样的事?”
胡忠庆点上了一根烟,划火柴的手明显有点颤抖。雷钧几乎被他这席话打动,很诚恳也很凝重地盯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眼睛已经润湿了的男人。
良久,胡忠庆起身踱了几步,突然一拳擂在桌子上:“有什么问题都摆在桌面上来讲,我也不是听不进意见的人,犯得着在后面打黑枪吗?老场长是荣退,他是因为受伤才离开农场的,我不比你们心里好受!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没人说他受伤是我害的?为什么没人说我是反革命?却给我扣上一顶令人啼笑皆非、子虚乌有的帽子,太拙劣了吧?什么叫做生活作风有问题?我到底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今天只要有人拿出证据来,我胡忠庆马上引咎辞职!”
下面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老赵和大圣这时候反而气定神闲,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怎么?没人说话了?有胆子往师里写信,没胆子站出来和我对质?还有人会怕我不成?你们这里有些人资格比我还老,什么话都敢讲,天王老子都不怕!今天怎么就■了?”胡忠庆已经完全失态了。
老赵拍案而起:“胡场长,这里的二十多个人,只有我老赵比你资格老,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心中无鬼,你为什么要对号入座?还有老赵,我警告你,你就是个八级,也还是个兵。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胡忠庆再次拍了桌子。
老赵气得一个劲点头:“胡忠庆,你说我心里有鬼,好,我也不跟你争辩!照你的逻辑,有人举报你你就恼羞成怒,是不是你心里也有鬼?”
胡忠庆近乎咆哮:“金德胜在的时候,你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今天他走了,你就得给我夹起尾巴!”
为了避免冲突升级,熊得聪冲上来站到了胡忠庆的身边。而更多的人则是围住了老赵,七嘴八舌地劝他冷静。没想到,大圣火冒三丈,钻出人群,指着胡忠庆的鼻子呵斥道:“同志们相信你没有生活作风上的问题,更相信老赵不会干这种事。老场长没有惹你,就是惹你了,他人都走了,你老是诋毁他有意思吗?”
“小孙你给我闭嘴!”雷钧上来抱住大圣往回拖。
胡忠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死死地盯着大圣,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熊得聪挥挥手说道:“都各就各位!”
众人散开,老赵拿起笔记本,愤然离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对胡忠庆说道:“胡忠庆,今天的事我希望有人能通过正常渠道如实向上级反映。如果我老赵有问题,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罚,绝无二话!”
这次会议不欢而散后,雷钧整整一天都没缓过劲来。整个事件,已经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从小到大,从部队大院到军校,再从师部到侦察连,他都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乱象丛生的角力,甚至对这些事没有任何概念,更不可能会深陷其中。
而这一次,他离得这么近。整件事情,在他看来纷乱复杂,无法判断孰对孰错。他不相信身为中层干部,受党教育几十年的胡忠庆,会干出令人不齿的事情。但从胡忠庆恼羞成怒、声厉内荏的表现来看,他又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这个新任场长离他心目中的形象标准相差甚远。他清楚,在这个暗流涌动的环境中,自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也许,从此以后,再无宁日!
老赵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除了吃饭,哪儿也不去。而胡忠庆却一刻也没消停,开始一个一个地找参加会议的人面谈。雷钧是最后一个,也是谈得时间最长的一个。如果说雷钧对胡忠庆被公开冒犯与指责多少还有点鸣不平的话,那么,这次两人面对面地谈话,让雷钧彻底灰了心。
胡忠庆的房间遍布烟蒂与烟灰,以至于雷钧感觉无法落足。胡忠庆的眼眶是黑的,眼里布满了血丝,面色灰黄,显然昨天晚上对他来说是一个不眠夜。胡忠庆一反常态,脸上挂着笑。雷钧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好看,虽然这笑容有些牵强。
“小雷,来这儿一个多月还习惯吧?太忙了,也没来得及关心你!”胡忠庆扔过来一根烟,言辞恳切地说道。
雷钧摆摆手,从地上捡起烟,说道:“我早戒了。还好吧,挺习惯。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没啥不满足的!”
胡忠庆大笑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早就想找你聊聊了。老金受伤以后,这事情全压过来了,千头万绪的也顾不上。”
雷钧心里那个别扭,要赶上半年前那脾气,早就对这假惺惺的样子不耐烦了。雷钧不说话,胡忠庆仍旧若无其事的样子:“到了咱们这里,就要耐得住寂寞。能安心地在这儿待几年,很不容易。老场长一待就是十八年,我也快到十个年头了。十年啊,人生有多少个十年?最美好的时光全搭在这了!”
“是啊!要不是我,老金至少还要待上三五年才会离开这里!”雷钧幽幽地应道。
胡忠庆点点头:“这事你也不要再往心里去,这都是命。那天我还在劝他,我说还是让我去吧,别什么事都往前冲,毕竟年龄摆在那儿。他不听,他就是这脾气,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唉……”
“场长,今天您找我应该有什么事儿吧?”雷钧打断了胡忠庆的话。
胡忠庆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弹了弹烟灰,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你对昨天的事怎么看?”
“啊?”雷钧有点装傻充愣,“什么事?”
“小雷,你不会对我也有看法吧?昨天的事我是有点过激了,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但我也是为了工作,对事不对人。老赵资格老,小孙脾气耿直,平常干事都钉是钉铆是铆,认真负责,这我都知道,也不会往心里去的。”胡忠庆一边把玩着手上的半截烟,一边说道。
雷钧点点头:“我希望如此。他俩我接触的也不多,但老赵气得够戗,您要是有时间还是多找他聊聊。”
“是的,是的。”胡忠庆说道,“他喜欢较真,业务素质呱呱叫,就是这个脾气改不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在师里都挂上号的!”
雷钧笑笑,他已经猜出来胡忠庆后面要讲什么,所以选择了沉默。胡忠庆掐掉手上的烟头,起身打开了窗户,一阵寒风袭来,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脑袋。他转身又点上了一支烟,用力吐出一口说道:“我刚跟熊得聪和其他几个干部也说了,咱们这干部队伍首先要团结,团结才能办好事嘛。”
雷钧点头称是。
“关于昨天的事情嘛,我也听了几个干部的建议,大家的意见都很明确,该处理的要处理、该检讨的要检讨!我的意思是,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而且也是因我而起。让他们写个检讨,我再找个时间和他们聊聊,这个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能保密就保密,别给人留下个纪律涣散、班子不团结的印象。”胡忠庆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凛然之色。
“场长,想听听我的意见吗?”雷钧问道。
胡忠庆有点紧张起来:“说吧,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建议。”
雷钧说道:“我同意这个事情不要往上报,而且我也明白您的意思,该劝的我也会劝。但此风不可长,如果我们处理不当,隔阂势必会越来越深,影响整个农场的安定团结。所以,我的想法是,您自己这边也检讨一下。我和老熊还有其他干部,都轮流去做做他俩的工作。”
“很好,你有这种大局观非常难得!但是,你想过没有?下级顶撞上级本来就是违反纪律,我再站出来公开检讨,那不是更助长了这种风气吗?以后大家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这个农场还怎么管理?”胡忠庆提高了音调,大声说道。
雷钧摇摇头:“我觉着这个事不必上纲上线,官兵平等、民主决议也是我军的传统。再者,以老赵的资历,好像是全师唯一一个五级,业务上的尖子,咱们不能把他当普通士兵看待。”
胡忠庆面露不悦,先摇头后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个事我再想想吧。你自己这边的工作呢?昨天不是说要找我谈吗?”
“有些想法,我都写下来了,没带在身上。我看,等这件事处理完了,我再单独找时间详细向您汇报。”雷钧对胡忠庆岔开话题,心里很不痛快,根本没兴趣再提自己花了心思弄的那些计划。
胡忠庆的不开心已经全写在了脸上:“好吧,反正有些事情得从长计议。要解决的事情太多了,等到开春,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了!”
“那我先回去了?”雷钧起身告辞。
“嗯!”胡忠庆点点头,提醒道,“老赵那边多观察观察,有什么事情通个气!”
雷钧真的是哭笑不得,带上门,突然烦躁得一脚踹在墙上。
雷钧还没来得及去兑现自己对胡忠庆的承诺,闷在屋里两天的老赵,突然请了三天假。回来的时候,关于老赵要调动的传言就已经在整个农场传开了。大圣还是写了份检讨交给了熊得聪,后来雷钧也没有听到胡忠庆再提那场冲突。
四 雄兵漫道
D师农场管理员雷钧,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漫长的冬季。这个冬天,在他的日记中被形容成“三饱两倒、深度颓废、不知所谓”。
偌大个农场,兵不多,但分工细致、泾渭分明。牲畜由专人养护,其他人则在冬天里无所事事。雷钧更是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彻头彻尾的闲人。幸好还有书读,还有一段激情的岁月值得他反复不停地追忆。
胡忠庆形单影只,除了每日不离左右的通信员外,所有人都被他有意无意地疏远。性情直爽的雷钧,学会了冷眼旁观,虽然这让他有点儿无所适从。但那团激情的热火被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后,他就没有再去找胡忠庆要工作,而这个新场长也几乎将他遗忘。
整个冬天,雷钧与他接触,仅限于形式大于实际意义的每周两次政治教育课和一次干部会议。而这样的例会,如果没有熊得聪,基本上都成了胡忠庆的独角戏。整场下来,没有人再去反驳新场长的任何言论,同志们都挺直了胸膛,听完教诲,等待着命令。胡忠庆也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绝口不提前任,非要追古溯今时,一律小心翼翼地用“以前我们……”来概之。
逃过处分的大圣,在老赵走后,真的像夹起了尾巴,没有再来敲雷钧的门借酒消愁,和雷钧仅有的几次交流,也不再将老金和胡忠庆挂在嘴上。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熊得聪,除了在正式场合坚定地站在场长一边外,其他时间都和农场的一条德国牧羊犬形影相随。甚至吃饭的时候,都不见他和胡忠庆有更多的交流。
整个农场,看起来一团和气。只有深悉胡忠庆秉性的老农场熊得聪,深知这只是个假象。所有沉睡的纷扰都会随着春天的到来而苏醒。
气象学家们根据气温的回升情况,并参照物候变化,将五天的平均气温升到10℃认为是冬尽春始。按照这一标准,内蒙古的春季自西向东北大致从四月上、中旬开始,到乌兰浩特、扎兰屯、海拉尔一带从四月下旬、五月上旬始,而根河地区五月中旬开始进入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