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步雷池
D师农场位于内蒙古额济纳河平原下游,往西驱车一个多小时便是著名的阿拉善高原,距离师部与二团均在二百公里以上。这里平均海拔近千米以上,地形复杂,多以丘陵和盐沼地为主,间有大片的戈壁与沙漠,偶尔也能看到不成规模的草原。与阿拉善高原气候一样,长年干燥寒冷,年降水量只有一百毫米左右。
农场建在一片方圆六七公里的湖盆滩地中,这是整个额济纳河平原条件相对较好的地方,但水资源仍旧匮乏。每年从十一月到次年的四月,整整半年都处在严寒的冬季,全年平均气温只有不到8℃。原来这里只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面积是天然的草地,余下的部分都是稀疏低矮的植被和大片的灰漠土。
经过几代军人,近二十年的改造,如今,这里已经今非昔比。春夏两季,这里绿荫如盖、草肥羊壮,遍地都是沙冬青、绵刺、梭梭、蒙古扁桃等特产珍稀物种,争奇斗艳、蔚为壮观。与周边的戈壁、荒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相映成趣。每年都会吸引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驴友和游客驻足观光。
很多人都想不通,内蒙和相邻的甘肃有大片富饶的土地可供开发,当初为什么选择把农场建在如此贫瘠的地方?此事说来话长,当时之细节,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说得清道得明。比较靠谱的说法,都是和时任D师师长雷啸天有着密切的关系。
雷啸天从南方调到西北时,是全军最年轻的正师级高级指挥员。D师是一个英雄满营的部队,其历史可追溯到解放战争之前。当年雷啸天是来接任师长的,但已经升任集团军参谋长的前师长在参谋长的位置上板凳还没坐热,就碰到了一场小规模的边境纷争。两国剑拔弩张,气氛异常紧张,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酿成局部战争。D师刚刚换防到前线,军区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让经历过抗美援朝和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师长回来坐镇。这就使得本来接任师长的雷啸天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当时D师建制完善,从参谋长到副师长全部配置满额。唯独后勤部长的位置暂时空缺,由一个副部长代职。军区给了雷啸天两个选择,一是增加一个副师长的位置;一是暂调到集团军担任副参谋长。雷啸天思虑再三,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要求担任D师后勤部部长。
后勤部部长就是一个部队的大总管,统管全师官兵的衣食住行,需要极强的专业能力和素质。这对从未担任过后勤干部的雷啸天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年轻气盛的雷啸天一心想在正式履新前,交出一份实实在在的成绩单,就把目光瞄准了建设农场上。他向集团承诺,半年之内将农场组建完毕。
事实上,前任部长在突然病故前就已经开始规划设立直属农场,万事俱备,就差地方没有选好。雷啸天走马上任后的第二天,就揣着一袋干粮,亲自开着破吉普,带着一个后勤部的助理,开始跋山涉水找地方。
起初雷啸天将农场锁定在师部方圆一百公里内,转了整整三天,到处都是煤矿和冶炼厂,很难找到一个面积够大的地方。有些地儿看起来不错,但要涉及移民,劳民伤财不划算。结果他就索性跑到了几百公里开外,临近阿拉善高原的地方。
雷啸天有戎边情结,打心底里喜欢这种大漠孤烟的地方。但他知道这里长年干旱少雨,冬春两季一个星期得赶上好几场沙尘天气,要啥没啥。生活在那里的牧民们,靠放牧骆驼和山羊为生,生活过得无比艰辛。
回来的路上,车子坏在了戈壁滩上,雷啸天和随行的干部捣鼓了好几个小时,最后需要加水才能启动。结果两个人跑遍了周围好几里地,就是找不到一滴水。到了晚上七点多,雷啸天才远远地看到几户牧民的帐篷。
那天晚上,雷啸天和几户牧民盘腿而坐,就着奶茶和苁蓉酒促膝长谈,聊到天亮仍然意犹未尽。这些世代游荡在额济纳河平原地区的牧民们的生活现状和坚韧、乐观的品格让这个中年汉子欷歔不已。在这里,蔬菜和瓜果比任何东西都奢侈,无法种植水稻和小麦,玉米和高粱也基本上靠天收,无论如何辛苦劳作也只能混个温饱。制约这里发展的瓶颈还是水资源缺乏,逢上干旱的年头,掘地百尺也挖不到水。
直到天亮后要离开,牧民们才想起来问雷啸天来这里干什么,雷啸天顺口说找个地方建农场。牧民们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又都叹息着摇摇头。一个老大娘激动得说了很多,一直说得干涩的眼眶泛红湿润。雷啸天听不懂大娘的蒙语,就一直点头,后来大娘的儿子解释说:“老人家说,旧社会当兵的不管牧民死活,伸手就要东西,不给就抢。我舅舅为了保护家里的最后两头骆驼,被当兵的打了十几枪,在我外婆怀里挣扎了一天才死去的。后来共产党来了,打跑了那些天杀的土匪,我们的日子才渐渐有了盼头。前几年阿拉善那边的驻军还给他们打了几口井,可是过上了几天好日子。现在听说你们要来这里办农场,我妈妈说要是真能来就好了,遇上不好的年份,共产党不会见死不救。我们还可以去农场做工,孙子也有地方上学了……”
雷啸天听得热泪盈眶,心头一热搂着大娘说道:“妈妈,我们一定会来的。我们要打很多很多的井,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变得跟奶茶一样香酥。让这里瓜果飘香、草肥羊壮!”
雷啸天回到师部简单地作了个规划后,便把自己的想法向党委作了汇报。师长和政委半天没有缓过劲来,路途遥远不说,谁都知道那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在那里建农场好比在秃子头上抓虱子。雷啸天激情澎湃地讲了整整一个下午,情到深处更是声泪俱下,终于把师长和政委给感动了。
三天后,一份详细的农场规划方案送到了集团军和军区两级后勤部门领导人的案头。又经过整整半个月的论证,最后终于拍板通过。
农场方案确定后,部队的警戒也解除了。老师长要回集团军,雷啸天又跑去找集团军领导,央求老师长再多待几个月,说自己要亲自带队去建设农场,等到农场建好了再去接师长。当时的集团军政委,批评雷啸天不务正业,师里能堪大任,比他懂后勤的人多了,未必得他亲自来。如此,雷啸天才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师部。
雷啸天当了师长后,一心挂两头,每周至少要到现场去两次。常常撸起袖子光着脚,亲自打桩翻地。三个月后,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千亩农场翻垦完毕,几排崭新的营房拔地而起。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年轻的雷啸天得了一个绰号“雷疯子”!只是后来他官越当越大,加上特反感别人这么称呼,所以,敢在他们面前这么叫的人越来越少。
雷钧第一次跟着师傅老范来农场采访,刚毕业到师部没几天,正是儿马蛋子春风得意的时候。
身高马大的场长,一身作训服,撸着袖子提了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天煞般地站在院子门口,身后是四头被按在地上号叫的大肥猪。车子还没停稳,那场长就挥舞着杀猪刀大吼一声:“来了,杀!”
可怜的老范脚还没着地,差点儿一个跟头从车上栽下来。雷钧也被这气势吓了一跳,拽着老范的衣角,惴惴地问:“师傅,这是要干吗呢?难道要等我们下锅?”
老范说道:“这场长太性急了,等咱们拍照呢!”
雷钧火星子直往上冒,皱起眉头,也不管这场长是啥军衔,劈头就泼了一盆冷水:“我说,能不能让我们歇口气?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那场长天生一副黑脸膛,标准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大大咧咧地说道:“大清早就把猪给捆起来了,这会儿都快断气了。杀完了,早点喝杀猪汤!”
老范缓过了劲儿,横了雷钧一眼,一边掏相机,一边跟场长套起了近乎:“你这么大领导,还要亲自主刀?”
那场长手一掂,杀猪刀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又稳稳地抓在他手里,他杀气腾腾地说道:“我就是干这个出身的,一天可以杀一百头!今天你们大记者来了,我更要亲自上阵。”
雷钧打了冷战,赶紧闭了嘴。
那天风轻气爽,雷钧一门心思想拉着师傅一道出去走走。车子刚到农场片区的时候,他就被这里的景色给迷住了。孰料这个场长,不仅杀猪是个好把式,喝酒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带着手下一个长得像大号葫芦的炊事班班长,把两个人牢牢地按在酒桌前,死活就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
场长端了整整一箱号称珍藏了三年的二锅头,“咣当”一下撂在桌子上,抽出四瓶,拿出几个小碗一字排开,那碗满上至少也得有三两。这家伙默不做声地自个儿端上一碗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咕噜”一声,喉结打个滚,酒便悉数进了肚子,一滴不漏。
老范和雷钧都是比较能喝的主儿。特别是老范,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架势。两人知道,今天是碰上酒神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只好硬着头皮如法炮制。谁知道,这一喝就喝个没完。大半瓶下了肚,老范正要告饶,谁知,又过来几个士官,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这几个伙计个个都是狠角色,上来直接抄瓶子,要和两人对饮。
胃里早就翻江倒海的雷钧,任凭一个三级士官如何劝,就是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八分不动。场长本来兴致大好,自己已经干掉了一瓶,这会儿见这小中尉牛气哄哄的劲儿,就有点恼火了:“到了咱农场,就别斯文了。饭可以不吃,酒一定要喝好!”
雷钧早就反感了这种江湖习气,仗着酒劲回击:“农场也是部队,这么喝也不大好吧?”
老范虽然也喝了不少,但脑子清醒得很,赶紧出来打圆场:“领导别介意,小雷年轻气盛,但酒量有限,这杯我来代他喝!”
场长还笑呵呵的。那个炊事班班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以为我们很想喝酒吗?你以为我们天天都有酒喝吗?还不是看着你们是师里下来的领导!”
“今天到此为止吧。小雷讲得不错,咱农场也要讲纪律,是我这个场长没带好头,我检讨。”场长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诚恳。
老范开起了玩笑:“这碗酒我还是要喝,要不,下次来了肯定得让我们喝稀饭!”
雷钧一把夺过老范手里的酒瓶,仰起脖子就往下灌。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不知所措。刚喝了两口,雷钧嘴一张,肚子里的东西喷薄而出,直接射到了站在对面的场长身上……
昏睡了一个下午的雷钧,在天黑前醒来,坚持要回师部。
场长提着两个装了猪下水的黑袋子,塞在了车上。雷钧余怒未消,拿起袋子放在地上,说道:“吃饱了,犯不着再兜着走!”
这场长仍旧不急不恼的样子说道:“那,欢迎下次再来啊!”
老范行礼告别,雷钧钻进车子倒头便睡。
回来的路上,老范数落雷钧:“你小子这样很危险。人家怎么也是个副团职,性情中人,你没看他手下个个都服他吗?再说了,他又没做错什么,哪能对人家这么不尊重呢?”
“嘁!整个就是一个山大王!我跟他对不上眼,大不了我以后不来了。”雷钧说道。
老范摇摇头:“说不定哪天你要到他手下当差,干部调动谁也说不好!”
雷钧不以为然地说:“要真是摊上这样的领导,咱就申请转业。”
雷钧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老天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这一天真被老范这张乌鸦嘴不幸言中了。
十二月底的额济纳河平原,天空是铁灰色的,室外-18℃,没有风,也没有下雪。车子驶过一片坑洼处,开始剧烈地抖动。雷钧睁开眼,看着车顶,良久才缓过神来。他挪了挪有点麻木的双腿,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一下玻璃上的水雾,两眼漠然地看着窗外。
刚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迷了路,一直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就是看不到尽头。走了好久好久,他远远地看见了一群人,全是熟悉的面孔,应浩、张义、郑少波、小文书、胡大牛、师傅老范、王福庆、余玉田,还有七连的司务长。他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喊着,我在这里!没有人理他,他们全部面无表情又行色匆匆地和自己擦肩而过。他不甘心,追上了应浩,拽住他的手说:“兄弟,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雷钧啊,侦察连的副指导员!”
应浩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见应浩的脸上全是血。
他又双手拉住了走在应浩后面的张义:“你们为什么不理我?我是雷钧啊,侦察连的副指导员!”
张义用力地掰开他的双手,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师傅,我是小雷。你不是转业了吗?怎么又回来啦?”他又搂住了老范的肩膀。老范抖抖肩,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他仍不甘心,跟在他们的身后一直朝前走。跟着他们,就可以回到二团,回到侦察连。不知何时,天就黑下来了,天地万物在瞬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然后,他就感觉有人扑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拼命地把他按在地上,还有人在掐他的脖子。他张大了嘴巴想喊,可是喊不出来。他就这样一直挣扎着,挣扎着……
奇怪的是,但天黑下来以后,他反而没有感觉到恐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因为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一如二十年前,雷钧随同父亲离开那座皖南小城后,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一个梦境。后来,在车上做的这个梦一直缠着雷钧。每一次都是在冷汗淋漓中惊醒,但醒来后很快就复归平静。
开车的下士,一直盯着后视镜。良久,才操起一口难懂的湖南娄底腔,说道:“你一直在说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