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确实好喝,可是要喝牛奶未必就要养一头奶牛,因为养牛的成本太高。
我记得有一年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欢晚会上曾经演出的一个小品,其中就有一句很经典的台词:“有钱能使磨推鬼!”这禁不住要发人深省,难道人真的都是在为了钱而活着吗?
永福没有休息,他把素芬送回家,和素芬妈做了个简单的“交接仪式”后,就按照小烟贩的要求,当天晚上又乘坐那列火车重返禹城。这一次永福准备得非常充足。他先是回了一趟航校,直接奔到了军人服务社,找到服务社负责财务的会计阿姨,翕动着那张甜甜的小嘴,一口一个阿姨地叫着,说阿姨,我单位里临时有点急事,急需借两千块钱用。临了还特地注明说爸爸现在正在会议室开会,嘱咐他过来找找会计阿姨,看是否能帮忙解决。
会计阿姨也是住在大院里的随军家属,和永福很熟,一听说是校长亲自安排永福过来找她,就很激动,丝毫没有怀疑永福所言的真伪性,毫不犹豫地从保险柜里取出存折,然后到隔壁的邮政储蓄所里取出了钱交给永福。她甚至连个欠条都没有让永福写。
永福从会计阿姨那里接过沉甸甸的两千块钱,马不停蹄地上了路,出了车站也顾不上旅途的劳顿,就直奔那家供销社。永福的再次到来使供销社主任和售货员都感到吃惊和欣喜,吃惊的是这个家伙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烟?欣喜的是,这小子只来了两趟就已经超额完成了这个月的营业计划,奖金肯定能拿到手了。这可是个财神爷啊,财神爷上门可得好生伺候着。主任欢天喜地把永福请进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敬烟,恭恭敬敬地招待永福。可是就这么一家小小的供销社并没有很多的存货,主任便亲自打电话四处联系,人手不够就干脆关门,让所有的营业员都骑了自行车出去给永福凑货。折腾了一天,把附近几家供销社积压下的香烟全部都给拉回来,凑齐了永福所要的五箱双马。接下来大家一齐动手,以极高的热情帮着永福捆绑行李,又用三轮车连人带货一起一直送到火车站办理了随车快件。临别时主任竟然还拉着永福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再来啊!”事情都已经办到了这个份上,当地人的脑子竟然还迟钝的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永福在火车上想想都觉得可笑!
又是一夜没怎么睡觉的永福脸色煞白地拎着大包小包再次从火车上下来,竟然把仍在站台上背包送客的“2185”给吓了一跳,用诧异的目光看看火车再看看永福,像是见到外星人一样惊讶。永福一脸倦态地在站台上伸了个懒腰,对“2185”笑笑说:“朋友,没想到吧,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2185” 虽然对永福的行踪疑惑不解,却也只能跟着咧了咧嘴应道:“大哥,说句实话你别不愿意听,前天我一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野兽,今天果然应验了。行嘞大哥,如果你有什么挣钱的门路就给我指一条,兄弟我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你。”
永福望着满脸虔诚的“2185”,低着头想了想后才说:“还是以后找个机会再说吧,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
“2185”一听这话,顿时显出了失望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不会随便把挣钱的门路告诉我,说白了你还是瞧不起我这号人呢!”
永福听了这一番酸楚的话,心里像是被激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却什么也没说。
当今天我们用记录者的冷静眼光来看当年永福的成功轨迹时,就会发现这样一个道理,比如富有和清贫,二者之间的距离实际上没有多远,只是我们在面对这条沟壑时是否有勇气跃过去。跨越,有时候需要的是勇气,更多的时候却是运气。这种运气往往在特定的环境内给了那些神志并不是很清醒的人。因为运气这是个一闪即逝的东西,明智的人往往在运气来临之际做出各种各样的分析,在分析利弊的那一瞬间,运气这个慌慌张张一路狂奔而来的东西就和自己擦肩而过,导致着人们在事后为其捶胸顿足的后悔;而神志不清醒的人在这个时候却靠的是一时的冲动。尤其是1983年的时候,中国的经济处在一种没有任何游戏规则的状态中,只要伸手抓住任何一个机会都有可能改变人一生的命运,在这个时候尤其需要这种冲动。就是这一时的冲动,彻底改变了永福生命的全部元素,使他仅用了一步就跨入了富翁的行列。
应该说永福是个很聪明而且又很能吃苦的家伙。他能够在瞬间捕捉到他所需要的信息,然后将这些信息以最快最简洁的方式转化为行动。这是他的优点,恰恰也是他的致命弱点。他按照贩烟的这条路子悄悄地走着,利用下夜班能有将近两天的休息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上一趟,不显山不露水地捞上几千块钱。那段时间,他的足迹几乎跑遍了省内的每一个县城,这一切,都是在诡秘中悄悄进行,几乎没有人察觉他的行踪。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永福就在这种来回的折腾中赚了将近十万!谁都想不到,就连他的老子都没有想到,在中央大张旗鼓地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时候,一个真正的超级万元户就潜伏在他的身边。
永福在兜里有了钱的同时心也随之发生了膨胀。他银行折子上的数字在呈几何数字地向上翻滚,就连银行的职员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这家伙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不会是偷来的吧?永福像是猜透了银行职员的心思,就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别猜了,比偷来得都快!”
已经腰缠万贯的永福决定辞职。
实际上永福考虑是否辞职已经很长时间了。这时的永福已经对工人阶级这个词不再有任何感觉。在工厂里每月那几十块钱的工资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吸引力,更何况锅炉工这个工作似乎与他现在的身份不是很相符。在单位里他曾经听老工人说过这样的顺口溜:
一等人坐吃等穿,
二等人写写算算,
三等人跑跑颠颠,
四等人抬抬搬搬,
五等人烧大炉小黑一般。
这话对永福的刺激很大,也就是说,促使永福萌生了辞职的打算与这段顺口溜有很重要的关系。在这样的心态下,上班对永福来说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甚至成了他的一个负担和累赘,与其这样下了夜班后偷偷摸摸地走一趟,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做一个烟贩子,让钱像流水一样地涌进他的腰包。
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装病,以便逃避上班这个负担,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厂医务室混假条。医务室的大夫姓王,外号叫做“王一天”,意思很明了,厂里职工无论大病小病到他那里去开假条请病假,一律都是一天。我见过这位“王一天”王大夫,是我陪着永福第一次去医务室请病假的时候。
永福是被我架着去的医务室。我确实很佩服永福的演技。他如果能演电影的话,肯定是一个极好的演员。他硬是把装出来的病装扮得比真的得病还要逼真,撅着腚板着腰,嘴里还哼哼唧唧一副很痛苦的表情。根据他脸上反应出的病情来看,估计那腰应该已经断成了两截。这位“王一天”王大夫几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问了一句:“哪里不舒服?”
“摔了一跤,可能是把腰给伤了。”我帮着他撒谎。
“哦,腰摔伤了。年纪轻轻的哪里有个腰啊,是想偷懒了吧?给一天假,回去休息休息吧,好了就抓紧时间上班!”
好不容易装了一次病,结果去一趟只给一天的病假,这让永福很难接受,干脆就不再去麻烦这位王一天大夫了,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旷工,不去上班了。旷工这个名词对于任何一个有过工作经历的人来说,都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永福觉得反正准备辞职了,也就不在意这一天半日了。结果,从这以后相当一段时间里,永福大概已经忘了还有上班这档子事了,整天在火车上来回折腾,就连火车上的乘务员都和他成了朋友。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接到了厂劳资科措辞很严厉的书面通知,要他立刻到厂劳资科报到,否则将按照厂纪给予严肃处理。看到通知,永福慌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办理辞职手续,于是就慌不迭地跑来找我商量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说来说去,既然人家劳资科已经找上门了,事情肯定已经很严重了,首先就必须要去面对。永福犯了愁,他到并不在乎上班不上班的事,而是一旦背上个因旷工而被开除的坏名声无法面对他那位火爆脾气的老子。我只好安慰他:“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应该想办法来解决。”
永福又露出了那副哭丧脸的死模样,垂头丧气地说:“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办法解决?”
我说:“你既然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就首先应该做深刻的检讨,争取领导能够给你从轻处理,然后你再提出辞职,这样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再说,任何事情在没有做出最终决定之前,都还有一线希望来想办法弥补。”
实际上连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话。果然,两天后永福无精打采地拿着一个信封又来了,长吁短叹地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大冷的天他的头上却渗出一层豆粒大的汗珠子,憋屈了好半天,才哭似的从嗓子眼里蹦出几个字:“我辞职了。”
总算是辞职而不是被开除,我觉得这个结局非常不错,可以说厂里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毕竟曾经是名震全厂的劳模标兵,领导,都因为永福从标兵快速堕落成连续旷工的落后分子而深感不解。总而言之,永福辞职这件事无疑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的原单位引发了空前的爆炸,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谈点。目光短浅的人嗤笑永福是脑子有水,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去辞职,幸灾乐祸的人讪笑着等待机会看永福的笑话,而唯独那些老谋深算的人则认为永福很有经济头脑,说他是“有本事不挣有数的钱”。
看着他一副落寞的样子,眼神很空洞,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关键我不知道回家该怎么向老爷子交代。”
我迟疑地说:“不行的话我去帮你说说?”
他叹了一口气说:“说不说的我这一顿打肯定是逃不过去了。”他忽然从我床上跳下来,“干脆,你要说的话就紧早不紧晚,再说我这么老躲着也不是个事,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正好今天晚上有趟车,我再去杀一趟,你就利用这个时间去找老爷子吧。反正生米已经做成了他奶奶的粽子了,早说了我心里也早踏实,省得我提心吊胆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杀”是永福跟他老子学的一句口头禅,无论去哪里都是说“杀”,听上去很是瘮人。在后来他结婚的时候,就是因为说了一个“杀”字,竟然被警察抓进了派出所。
晚上我就去了永福家。永福的父亲因为是航校的最高首长,住在大院中央一个被树丛包围起来很隐秘的别墅里。从远处几乎看不到什么,只有走到跟前才发现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直通别墅。道路的两边是修剪得非常整齐的冬青。
尽管和永福的姐姐保持着关系,我也并不是经常到他家去坐。因为去他的家太麻烦,人还没等走到门口,就会有持枪的警卫从一旁闪出来挡住去路,像审查阶级敌人一样左右盘问,然后再进门通报,由家人或者是公务员出来领进去,很麻烦。
我过去的时候,家里只有老爷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手里的一封信,见我进来,就赶快地把那封信装进一个红蓝白色相间的信封里,顺手夹进了桌面的一堆报纸中,这才从眼镜的上方看看我问:“这么晚了,肯定不是来找我的吧?”他用眼神扫了一眼永福的卧室,也不看我,像是在对空气说了句:“不在家。”
我注意到他手里的那个信封是航空信封,而且还有一行英文字母“Airmail stamped envelop”,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从国外邮寄过来的。莫非永福他们家还有海外关系?
老爷子大概是已经看出我那种惴惴不安的表情,就疑惑地问:“子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我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拐弯抹角地把永福的事说了一遍,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老头立时就火了,把手里的报纸猛地一摔,人也随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暴跳如雷地冲着我就吼道:“你去告诉那个小王八羔子,我陆国鸣没有他这个儿子!”
我小心翼翼地说:“陆叔,您也别太生气,听我把话说完。中央不是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永福这样做也是在响应中央的号召啊。”
老爷子一听这话,那股火“腾”地就蹿了上来,怒不可遏地把茶几敲得“啪啪”直响,破口大骂道:“你少和那个混账玩意儿合起伙来给我上这样的眼药,我不稀罕!不是富起来了吗?好啊,先富一个我看看,妈了个巴子,这要是在战场上,我先枪毙了这个小兔崽子!让她娘的到阴曹地府去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