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结婚周年纪念日便是两个人共同来为牺牲的爱情扫墓。
素芬后来的发迹,是因为她抓住了一次不是机会的机会——在她和永福结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她无意中在当时还没有完全开发的东部买了一块地皮,原本是准备用来开一间酒店的,后来竟然成了素芬跨入房地产行列的一个转折点。
说起来这事和永福有直接关系。那时候中山路上因为已经开了太多的服装专卖店,再加上素芬怀了孕,不能继续到外地选货进货,而永福又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整天除了麻将就不知道别的,气得素芬直骂他,服装店里的事也只能靠着“2185”在撑着。
那段时间,“2185”似乎处处和永福两个过不去,只要永福不在,“2185”就表现得格外卖力,和外地厂家的事基本上都靠他。而这一切都是从他腰上别的那个“BP”机所引起,永福结婚临走的时候,忽然发现“2185”的腰带上多了一个BP机,开始还怀疑是不是这小子贪污了店里的零售款给自己买的,可是后来却发现,这个“BP”机从来就没响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假的。直到有一天他从兜里掏出烟没找到打火机的时候,就当着众人的面顺手从“2185”的腰带上把“BP”机给摘下来给自己点上了烟。
这一下等于当众让“2185”出了大丑,“2185”怒气冲冲地把那个假BP机式的打火机给摔了,然后火刺刺地找到素芬,说什么也不干了。素芬微笑着说:“‘85’哥,你这是何必呢?不就是一个BP机吗,何必上这么大的火?小妹今天就给你买一个。”
“2185”涨红了脸争辩道:“不是个BP机的事,是他陆永福太欺负人了,这和在大街上给我扒裤子有什么两样?”
素芬耐着性子哄着他说:“‘85’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是早说是这么回事,我给你买一个就是了,我还一直以为你已经有了呢,再说你现在也确实该有这东西了呀!”
于是,素芬果真就给“2185”去选了一个BP机,而且还专门选了一个2185的号码。自从“2185”有了真的BP机以后,故意地把BP机挂在腰带最显眼的地方,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到处都说让人有事给他打传呼,可是过了十几天了,也没听见他的传呼响过,就特地跑到了店外的公用电话上,假模假式地向传呼台呼自己的号码,“请给我急呼十遍!”然后撒腿就往店里跑,一边跑手还捏着腰带上的BP机看。结果还没等他跑进门,那个BP机果真就“吱吱吱吱”地响了起来。
实际上这一切都被素芬从窗户上看在眼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一阵子永福特别忙,腰里别着BP机,手里拿着大哥大,头发像被二斤猪油泡过了一样,抹得铮光瓦亮,真能滑倒苍蝇摔死蚊子,开着那辆挂着军牌的北京212吉普,一天到晚很“洋相”地招摇过市。生意顾不上,家也顾不上,据说“非常忙”——是不一般的忙。忙来忙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外面忙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到底都忙什么去了,总之,就是一个字:忙。
我知道永福那段时间究竟在忙什么。那年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了一股风,说是大军阀白崇禧有一笔巨额遗产被冻结在美国花旗银行的保险柜里,并说这笔遗产的知情人是白崇禧当年的一个相好,全套资料都在这个女人的手里。国家正在深化改革,急需要这笔资金的支持,可是要想拿回这笔属于我中华民族的巨额财产,就必须要找到这个女人。这样的传说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中央领导人很重视这件事情,专门召开了政治局会议研究,并为此成立了一个班子来组织和领导相关人员在全国寻找这位白崇禧当年的情人,无论是谁,只要率先找到,中央会直接拿出多少多少钱来对这些人进行奖励。后来经过多方搜寻和查证结果显示,这个女人经历了一段非常曲折的人生历程后,最终在青岛西镇的某一个大杂院里落了户。至于说这笔遗产究竟是多少,有的人说是几十亿美元,也有人说是几兆亿美元,说法都很不相同。几兆亿!我靠,这种神话般的传说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以至于在那个年代全国真的有相当一批人在撇家舍业地四处寻宝,都是为了那笔很丰厚的“奖金”!
永福也是这批狂热的“寻宝”成员之一。我不知道永福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使他在一段时间里竟然到了痴迷的程度,见人便说逢人就提“寻宝”这事,并且是以一种骄傲的民族使命感和神圣的爱国主义精神来参加并协助党和国家来完成这个艰巨的历史任务。
我听了永福这一通介绍后,就觉得这是永福们在讲述一个痴人说梦的神话故事,我也曾经耐着性子劝阻永福不要去参与这种望风捕影的事。可永福像是着了魔一样,无论我怎样苦口婆心地规劝,他都会反过头来以“不爱国”的大帽子压我,使用言辞之激烈,表现之激动,都无法用文字来描述。
这期间,永福曾经带我去见过他们这个组织的“负责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民,穿着一件已经退了色的旧涤卡中山装,手指被烟熏得焦黄,一说话露出一排黄乎乎的牙齿和白乎乎的牙床,而且还带有一股熏天的口臭。尽管是这么一副德行,却有着极好的口才,只要和他坐上三分钟,他就能从世界和平到中国发展,从卫星上天的重要性和原子弹爆炸的历史意义,从社会主义建设到四个现代化,从中华民族的兴旺到资本主义的衰败,乃至我们每一个炎黄子孙身上所肩负的神圣使命等问题给全部联系在一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说得天花乱坠,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只要听了他这一番言辞激昂的演说,都会不自觉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宇宙的浩瀚,也能真切地感受到我们正在发展中的祖国的确需要有他这样的栋梁来帮助国家走向富强和繁荣。何况国家也并不是在白白使用这些“寻宝”人员,一旦这笔巨款得以解冻,国家将拿出几千万美元来奖励这些有功人员,可前提是,要想参加“寻宝”,每人得先交上五千块钱的“保证金”。
实际上这个老农民只是站在前台表演的一个木偶,而真正躲在后面操纵的,是老农民口口声声提到的一个“魏特派员”。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位始终不肯浮出水面的“魏特派员”好像和当年骗了永福二十多万的魏宝华存在着某种联系。
我想,永福极有可能就是在听信了他这种极具煽动色彩的蛊惑,才不顾一切地加入了他们这个所谓的“寻宝”中去的,而且以他表现出来的这种积极态度来看,肯定已经交上了“保证金”。
素芬生孩子是在这年的七月,是个男孩。这正赶上永福最“忙”的时候,既要忙活着他那些“国家大事”,还得每天从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赶到医院去看他的儿子,也确实挺难为他的,只要永福到了医院,就甜言蜜语地央求护士帮忙把孩子给他抱出来瞧瞧,人家护士说:“医院探视有时间规定,能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工作还干不干了?你要看也行,”护士指着玻璃窗说,“就在这里看看就行了。”
永福就赖赖唧唧说:“那不行啊,我只看我自己的儿子,连其他的孩子都看了,人家还不高兴呢。”
死皮赖脸的永福死缠硬磨地把护士缠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进育婴室单独把孩子给他抱出来。永福只要一看见被包裹在小被子里的肉蛋蛋,就喜欢得不行,小心地抱着孩子在素芬跟前晃来晃去,用调侃的口吻对孩子说:“小二呀,你看你妈多么伟大啊,终于把你给生出来了。”
素芬一听,就知道永福在说当年去禹城流产的事,“噗哧”一声就笑喷了。
永福他爸陆国鸣给这孩子起名叫做“陆瀚”,意思是男子汉要有大海一样浩瀚的胸怀。因为永福很忙,陆瀚自从生出来以后,就几乎一直跟素芬妈。对了,我在这里务须还要说明一下,这个时候素芬妈家已经从原来的大杂院里搬了出来,在东部辛家庄买了两套房子打通了合为一处,比大杂院的房子宽敞多了,老两口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心情自然比在大杂院那个屁大点的地方要好得多。而更可气的是,当时素芬妈买这两套房子的时候才花了不到五万块钱,到了现在每套的市值差不多都在七十万以上。
或许这就是运气吧。当人一旦意外地发了一笔什么横财,首先都会说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就像接下来永福奇迹般地从股市上一下子拎回来一百多万一样,统统被称作是运气。我想,就素芬妈那样的一个家庭妇女,嫁给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码头装卸工人,大半辈子都在忙于生计,人还是那个人,可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富婆,这不是运气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