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这个普通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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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从前,有一个人去意大利旅游(1)

从前,有一个人去意大利旅游

从前,有个人去意大利旅游。先是被偷了钱包,再是被偷了护照。他想掏手机找人,发现手机也被偷了。他想找到当地警察局报案,发现自己的记忆也被偷了,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当他刚下定决心,想重新寻回自己时,街对面一个大眼睛姑娘的微笑偷走了他的心。

现在他在热那亚附近卖烤鱼。那个姑娘负责收零钱,给烤鱼洒柠檬汁。

从前,有个人去意大利旅游。在从拉斯佩齐亚到罗马的火车上,他认识了一对老夫妇——老阿姨手持一篮樱桃,老伯伯手持一本嘲笑贝卢斯科尼买春的杂志。那对意大利夫妇只会意大利语,听不懂英语或法语。但下车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老阿姨叫弗洛达,而且吃光了她的樱桃;知道老伯伯叫弗朗切斯科,是在都灵工作的菲亚特工程师。

后来,他把在威尼斯买的所有面具和玻璃瓶都送给了弗洛达,然后每星期都接到弗洛达寄来的火腿和腊肠。

从前,有个人去意大利旅游。他从罗马火车站旁的国家大道坐上40路公交车,请司机到梵蒂冈时叫他一声,然后就在满车厢的聊天声里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子走在沙漠上,窗外奔过鸵鸟、袋鼠、河马、华南虎和羚羊。司机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边喝啤酒边和另一个乘客打牌。车依然平稳地行驶着,乘客依然在聊天。

现在他们正在海上行进,公车哗啦啦地劈水而行,信息牌依然闪动着:下一站是罗马纳沃纳广场。

从前,有个人去意大利旅游。在热那亚旁边的沿海车站,他一边吃蘑菇色拉米比萨,一边等从里奥马特雷村去马纳多纳村、据说半小时一班的火车。实际上,他等了一星期,成了比萨铺老板的干儿子,才等到这班车。在车上,礼貌的乘务员问他来历。他没好气地说:“贩毒,走私军火,掠夺马纳多纳村的妇女。”乘务员甜甜地微笑,写下“商务”字样,然后提醒他:马纳多纳两分钟就到了,请千万不要坐过站。

现在,他还在马纳多纳渔村的礁石上,等待阳光里驶来那班半个月前就该到的火车,带着晒伤的皮肤与装满樱桃酒和烤鱼的大肚子。

从前,有个人去意大利旅游。他在梵蒂冈博物馆十一点闭馆时离开,但等不到公车。午夜时分,他看见一些雕塑——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阿波罗、奥古斯都正探头探脑地从梵蒂冈博物馆里溜出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他去了。在小酒馆里,他看见全罗马的伟大雕塑们在一起喝浓缩咖啡,吃比萨、千层面、肉酱面、空心面、烤羊肉、布朗尼、帕尼尼、菠菜沙拉、蘑菇汤,举着冬瓜大的瓶子喝红葡萄酒。他低声问拉奥孔:“你们不怕喝醉吗?”“不怕,出租车司机会送我们回去的……当然,路上会有人摸走我们的衣服和首饰,但你看,我们都没穿什么衣服嘛!”

从前,有个人去意大利旅游。他在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外面排队,等着看米开朗琪罗不朽的《大卫》。那是清晨时节,他离入口还有100米。中午时,他离入口已经有500米了。黄昏时节,队伍越排越长,他已经被挤到了圣母百花大教堂。队伍浩浩漫漫,向前望不见头,向后望不见尾。排到第三天,他已经被挤出了佛罗伦萨市区。

后来,队伍总算停住,不再越拖越长了。据队伍尾端的人说,本来这越排越长的过程漫无绝期,队伍早该延伸到埃塞俄比亚了,但他们恰好遇到了梵蒂冈博物馆那边倾泻出来、等着看《雅典学派》和《西斯廷天顶画》的同样越拉越长的排队长龙,于是两边互相顶住了。

从前,有个人去意大利旅游。他去佛罗伦萨市政厅旁的街上,问老板要了一份野猪肉三明治。正在柜台后和另一个美男鼻子勾鼻子、呼吸对呼吸的英俊老板听罢,抢过一柄锯子,跳过柜台,朝远山绝尘而去。须臾之间,老板肩扛一头野猪回来,洗剖,抹盐,挂吹,火烤,用大刨子切片,挑出五米长、三米宽的一片野猪肉,夹在床单一样大的烤面包里,加上整条腌的茄子、电视机那么大的奶酪和一整根芹菜,再当啷一声把一桶红葡萄酒放在柜台上,说声“8欧元”,然后又和那个美男卿卿我我起来。

现在他还在柜台边没日没夜啃那个比天高比地厚的三明治,看着老板冒雨携着美男踩乌菲齐美术馆那里绵延而来的节日气球。

在葡萄牙如何收集阳光

你不能趁夏天去收集葡萄牙的阳光,因为那时节的伊比利亚半岛上,阳光像锋利的弯刀刃一样伤人,会劈碎瓦罐、酒瓶和皮肤。等到冬天,北半球大部分的天空被雪云覆盖,你可以哆哆嗦嗦地坐飞机去葡萄牙。飞机降落时,你可以手握瓶子,在飞机舱门前等候。舱门打开时,你会收获第一缕饱满温暖的阳光。

你可以带着瓶瓶罐罐,坐旅游巴士,去拉各斯或萨格雷斯,去维森特角。沿途都有小贩叫卖:“昨天正午的海角阳光!新鲜热辣!”“三年前历史最高温那天午后两点的阳光!饱满热情!”“本地特产阳光兑香氛蜡烛光和黑檀木火光!风味独特!”

你去到拉各斯,会看见那小如花园的市中心。阳光清洌温柔,不疾不徐地洒落,掺有海鸟拍翅膀的阴影,布满了咖啡、肉桂粉、煎蛋和狗的味道。你去到萨格雷斯,望见铺在远方的海岬。那里有欧洲最西南的海角阳光,浓烈醇甜,简直有点儿发酵过度,里头掺杂着大西洋海鱼在钓竿上翻动的声音,以及海风远远推云而来的腥味儿。你收集满一瓶后,就得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去:若有颠簸,这瓶阳光会流泻而出,刺伤你的眼睛。

你去里斯本时,会发现最好的阳光在贝伦塔旁的水畔。虽然午间在旧城区的山顶城堡俯视,可以望见给全城白墙红顶覆上金色的阳光,但黄昏时贝伦区的阳光更温柔动人。你可以感觉到那片沿山滑下、垂落海水之中的阳光到黄昏时就疲惫了。白色的圣哲多姆派修道院与贝伦塔、蓝色里掺杂橘色的天空,在黄昏时节的阳光里,会显得无比透明。黄昏的贝伦塔水畔,就像个过滤器,将南方半岛阳光里的火焰跃腾之气滤尽了。你完全可以盛满一瓶阳光,然后去圣哲多姆派修道院旁边,那个1837年开始经营的蛋挞店,吃一个甜脆韧浓还撒了肉桂粉的蛋挞,看黄昏降临,你没盛到的阳光从海面远远流走。

马德拉最好的阳光在岛南的丰沙尔,即便在冬天,阳光也炽烈如夏,浓得可以托在掌心。植物园的叶影如剪刀,把阳光剪成一块又一块。其中有花香,有百香果味道,触一触,像热带水果般地刺肌肤。装在瓶里摇荡的时候,你听得见阳光厚厚的咕咚咕咚声。而波尔图最好的阳光,匀整地铺在杜罗河的两岸,路易一世大桥旁。阳光里掺着沙砾,有河水的幽蓝之色,以及两岸酒窖里的香味。

你去过了这些所在,从晨至午,直到日落黄昏,打开瓶瓶罐罐,把阳光灌满。回到家后,就能把这些瓶瓶罐罐排在架子上。等冬天深了,寒风萧瑟,就能请朋友来,一瓶瓶打开。你们可以慢慢享受清洌温柔的、浓烈醇甜的、透明的、花香四溢的、酒与沙砾并存的阳光。你还可以感受到萨格雷斯的大西洋腥味、拉各斯的海鸟阴影。

有些朋友会投桃报李,带来他们在别处林间、山上、雪原处汲取的阳光,秉性调皮好奇的,还会愿意把阳光兑一兑,一不小心,一瓶阳光会倒出来。赶上窗户没关严,那些内陆出身的邻居就会望见,那年夏天海水的粼粼波光、啤酒杯中闪烁的光芒、海边沙子里孩子们遗落的玻璃挂坠以及一汪汪南方海岸的阳光,哗啦啦地,从我家窗口,一路倾泻出去。但葡萄牙的阳光一望而知:无论质地如何,南方阳光那种酒红色的温柔香甜,始终如一。

爱情故事

小伙子说,他是从乡下来的。姑娘上下打量,不太相信。他个子不算高,和她差不多;容貌清秀,有点儿抬头纹,看着很机灵;穿件蓝衬衣,一条黑裤子。旁边一辆旧金狮牌自行车,也干干净净,就是左边的车把掉了。小伙子抬腕看了看手表,说要上班了。上车,一串铃声断了线,在阳光下满地滚动,滑过烟酒商店门前、修自行车的脚边。卖油馓子的、扫地的阿姨、坐着抽烟的电影院放映员们都抬起头看他,看他到桥边,拐个弯。再眨一次眼,他就没了,铃声还在阳光下,圆溜溜地、明亮亮地溜达。

姑娘骑着她的旧凤凰自行车,回家路上总想着怎么摁一下车铃才好。大拇指悬着,一直没摁下去。见着家门前的桃树了,车轮碾得井盖儿响,隔窗闻见妈烙面饼的香。她下车,跟晒太阳拿着半导体听《珍珠塔》的邻居阿公打个招呼,就进了家门,绕到厨房去帮忙。她问妈:“乡下人好不好?”

妈说:“有的好,有的不好。”

吃饭时,后爸边皱着眉头扒饭,边说:“不好。”

姑娘的亲爸爸在遗像框里看着他二十四岁的女儿,他在那儿待了有二十年了。妈妈会吵架、会打牌、会缝褂子、会编蒲扇子、会种花、会养鸡鸭鹅猫狗,但是一个寡妇,养不活姑娘和她弟弟。媒婆嘴里画出个男人,“在局里有工作”,正离了婚,看妈妈长得清秀,也没想到她后来会胖得像公共汽车,就来当了姑娘的后爸。后爸有一个女儿,又笨又懒,中午才起床,日落就躺下,一年洗不了十次澡。后爸觉得,亲生女儿这是公主命,既然如此,就得有女用人伺候,有个男用人更好。姑娘和她弟弟虽然手脚笨点,毕竟吃家里喝家里的,那就当用人使唤吧。炖鸡汤,公主女儿吃鸡腿,姑娘和弟弟吃鸡脖子和爪子;熬鱼汤,公主女儿吃鱼肉,姑娘和弟弟啃鱼头鱼尾;吃主食,公主女儿吃肉包子,姑娘和弟弟吃白面花卷,蘸点儿腐乳。姑娘把鸡脖子上丝丝缕缕的肉、鸡爪的掌筋、抹匀了腐乳的花卷给弟弟吃,叹一口气。妈妈看了,抹抹眼角,打个咳声。

弟弟本来脾气很好。后来有一天,走路撞了桃树,妈妈才发现他近视眼,给配了眼镜。看清楚世界后,弟弟脾气变暴了,被后爸欺负了,张口就吵。后爸吼:“我不养你,你能长这么大?”弟弟吼:“你养我吗?吃鸡脖子、吃鱼头、啃肉骨头,你这是养了条狗!”吵完架,弟弟就把眼镜布塞进眼镜盒里,拿几本书塞进书包,气哼哼地出门,在门口还会吼一声:“我这就去美国!再也不回来了!”

每到这时,妈妈就叹一口气,走进厨房,打两个鸡蛋,坠在碗里的面粉上,加点儿水,加点儿盐,加点儿糖,搅拌,直到面、鸡蛋、盐、糖勾兑好了感情,像鸡蛋那样能流、能坠、能在碗里滑了,就洒一把葱。倒油在锅里,转一圈,起火。看着葱都沉没到面糊里头了,把面糊绕着圈倒进锅里,铺满锅底。一会儿,有一面煎得微黄、有刺刺声、有面香了,她就把面翻个儿。两面都煎黄略黑、泛甜焦香时,她把饼起锅,再洒一点儿白糖。糖落在热饼上,会变成甜味的云。这时候,弟弟准靠着门边儿站着,右手食指挠嘴角。妈妈说:“吃吧。”弟弟就溜进来,捧着一碗面饼,拿双筷子,吃去了。

姑娘上完高中,工作了,顶的是亲爸爸的班,去做了纺织工人。后爸觉得公主女儿少了个女用人,很不高兴;发现姑娘开始有钱买东西了,居然还买了辆二手的凤凰自行车,更是不快乐。回头发现公主女儿找不到工作。朋友都一脸抱歉地说:“请你吃螺蛳、喝黄酒,可以;送你盒越剧磁带,也行;她的工作啊,没法安排。”于是就打起了算盘。他对姑娘说:“你该回家来,做做针线,让你姐姐(那个公主女儿)顶你的班。”姑娘巧舌如簧地说:“我顶我爸当年的班,这是厂里给的福利;我要不干了,这岗位也没了,没法让。”这里说完,回头她就和厂里领导通了气。领导都喜欢她,于是对摸到厂里的后爸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这是厂里的规定,啊!不是我们能定的,啊!”

所以,后爸不一定真的讨厌乡下人。他就是想让姑娘生气,所以:“乡下人,不好!”

姑娘想去看那个乡下小伙子。她上班时就在想:过了桥,绕个弯,到桥下运河边那条马路。左手边是运河,河上有许多驳船。船上人家就在甲板上摆桌凳,吃红烧鱼肉拌米饭;要吃水果和蔬菜,就跟岸边卖水果的喊一声,他们扔钱过来,水果贩子就扔水果、包心菜过去,溜达的闲人看着喝彩。右手路边是电影院,电影放映员闲时就出门,在电影院旁的烟酒铺,和卖烟的人聊天,蹭烟抽。烟酒铺柜台上老是拆开着一两包烟,谁过去都能点一支抽,再往耳朵上顺一支。烟酒铺过去是馄饨包子店,那里一片雾腾腾,常有人站在门口擦眼镜上的水汽。再过去是浴室。姑娘没去过,但知道里面经常有人掀起大被子一样厚的门帘,跑到烟酒铺买烟,去馄饨店要碗馄饨:“拌馄饨,不要汤馄饨!”——这样拿起来不烫手——去给浴室客人吃。再过去是五金店,老板总是坐在门口和人下象棋,边下边拍膝盖:“(用方言)我来一个(立刻改用普通话)当头炮!”再过去,是卖油馓子的摊子,摊主也卖麻花。小孩子午饭时喜欢吃油馓子,咔嚓咔嚓,吃得满地碎金,扫地的阿姨回头看见,摇头叹气。再过去是个修自行车的,再过去是个两层小楼,一楼是书店,也能租书看。书店主人平时在二楼浇十几盆花,看客人来了,楼上楼下对喊:“要什么书?报纸?钱放柜台上吧!”再过去,就是进出口公司的仓库了,那里有许多油亮发蓝的大卡车。卡车后面是栋灰色的楼,小伙子就在楼上办公。他在几楼办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