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追梦人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孟子·告子下》
用友公司和它的老板王文京经常被媒体称作“媒体毒药”，因为这家企业很少有惊人之语，也绝少有引人入胜的内幕，甚至20年来数不出有什么重大的错误。天下没有企业是没有性格的，不犯错的用友和王文京，恰恰是性格使然。
位于江西东北部的塘里村是一个小小的山村，饶北河在这个村子的山前拐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形的弯，向南而去，流入信江，经长途跋涉注入鄱阳湖，并将流向长江，汇入东海。
4月初的一天，居住在塘里村的老村民王文泉早早地就起床了，披着衣服，在自家建在半山腰上的院子里转一转。天气阴阴的，还有些清冷，天上飘落下来丝丝的毛毛雨，使院子里种植的铁树显得更加碧绿。他向山下看一看，饶北河水在细雨中缓缓地流淌着，河水依靠的山，大部分已笼罩在淡淡的雨雾中。
王文泉的身后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这是1993年在半山腰推出了一块平地建成的。这座民居中每一层都有四五个小房间。王文泉有八个子女，他希望逢年过节自己的孩子和远在北京的弟弟都能有地方住。全家人和操劳一生的老母亲在一起，热热闹闹，他心里才高兴。他的三儿子在上饶县城里面，五儿子则到了北京工作，女儿们都出嫁了。这么大的楼房，看起来有些冷清。
清晨的山村静静的，王文泉沿着新铺就的水泥小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有的人家也早已开了门，有人坐在门口敲敲打打，做着雨伞和竹器这样的手工艺品。翠绿的修竹在路旁这里一簇，那里一丛，不时从中跑出一两只家养的土鸡，遇到人也不怕，依然不紧不慢地散步。
拐来拐去，王文泉走到了山脚下的一座木质老屋前，老屋里住着他的叔兄一家人。1993年他在半山腰上建新居之前，就住在这座老屋里。老屋完全由又高又直的木料做成，这是典型的南方民居，中间是一个露天的天井，前后是堂屋，两侧则是厢房。内堂屋的正中是一幅毛主席画像，画像两侧则是一副对联：上联是“雄才大略振天下”，下联是“德高望重扶四海”。再往左右两边是王文泉祖父母的画像和他的父亲与其他三个同胞弟兄的照片。
这座老民居已经经历了72年的历史，由于历时久远，高高的房顶上甚至有了一些细缝，可以直望天空。当年，这是王文泉的祖父花了1 000块现大洋建成的，建这么大一个民居，是希望能够容纳下自己的四个儿子在这里居住、成家。
和今天的都市生活不同，以前的老人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孙长大以后分家过日子；他们都希望过四世同堂的生活，其乐融融。这是中国的传统，也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式情感。今天的塘里村虽然受到中国大规模城市化的冲击，但依然保留着中国传统的点点痕迹。塘里村有王姓、徐姓、余姓三个大姓，早在清代这三大姓就成立了民间互助团体，修路、建桥、救济、红白喜事，都由不同的团体来承担筹资和协调工作。
老屋左侧的厢房现在堆放着一些杂物，但这里是王文泉和他的胞弟出生长大的地方。今天，王文泉的弟弟已经成为中国知名的企业家，在北京做着一个他怎么也看不懂的大公司。但是无论出现怎样的情况，他的弟弟每年春节都会回家来过年，跟他和家中80多岁的老母亲一起吃年饭、话家常。
这不，两个月前，虽然江西遭遇到百年不遇的雪灾，但弟弟仍然是风雪无阻，准时回家来过年了。虽然弟弟已经是中国知名的大人物，但王文泉依然想和弟弟说说话--中国的传统是长兄如父，更何况这个小自己22岁的弟弟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弟弟在城市里工作这么多年，王文泉觉得弟弟没有在品质上变坏，还是跟山里人一样朴实、善良，这是他觉得最高兴的。弟弟吃饭的时候无意间说已经给雪灾灾区捐了一点钱，王文泉只是乐呵呵地说了一句话：“应该的！应该的！”
王文泉的弟弟是王文京，用友软件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总裁。
牛背上的梦想
1964年12月，当王文京出生在木质老屋的厢房里的时候，他们兄弟二人的父亲还在几百里外的江西一个地方煤矿工作。父亲一年只能回家探一次亲，与家人见一次面。那时电信没有今天发达，平时父亲与家里只有通过书信通报信息。王文京从小就与哥哥一起生活。
王文泉依然记得弟弟小时候的情景。
王文泉说，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对面的山上并不像现在这样丛林茂密，南方农村做饭、取暖都要靠打柴、烧柴，于是山上就被砍得光秃秃的一片，到处是裸露的红褐色的土壤。王文京还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比他大两岁的哥哥的大儿子一起到山上去砍柴。然而，那个时候山下的饶北河却是清澈见底，站在岸上都能看到河里的大小鱼群在游弋。河边是雪白的沙滩，沙滩是由干净得可以晒床单的鹅卵石滩组成的，再边缘柳树丛下平整的草皮滩。南方的农村里，水田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时常会看到水牛在水田里耕作。有一段时间，王文京被安排把生产队的水牛牵出来，骑在牛背上，到河滩边去放牛。牛放在草滩吃草，王文京就和一帮村里的同龄人到河里戏水玩乐，有时也把牛赶到河里，一帮男孩骑着牛趟河而过。
放牛的记忆应该是深刻地印在了王文京的
脑海中。他有时候不经意间就跟同事们谈起以前放牛的经历，那时优美的河滩风光，那段骑在牛背上的时光，虽然生活清苦，但对于年龄尚小的他来说却是最快乐的时光。
2001年，王文京在北京大学网络经济论坛上作了一次演讲，演讲的开头他是这么说的：“有人说软件这个产业是一个很特别的产业，有的专家把它比喻成是一个属于牛背上的产业。可能在座有的也骑过牛，那么在牛背上的感觉呢，是很特别的，充满挑战。”
放牛娃骑在光溜溜的牛背上，没有什么可依靠，只能用双腿紧紧夹住牛身子才能不摔下来。同时，放牛娃还要一边看着前面的路，一边掌握水牛行走时的节奏。这样身体才能随时在牛背上作出调整，以保持身体平衡，不会掉下来。
这样的经历在王文京把握软???行业时给了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中国的软件公司就像骑在牛背上那样无依无靠，既没有像中国石油公司、中煤能源公司这样的资源垄断优势，也没有中国电信、中国移动这样的经营专属权，也没有房地产开发公司手里掌握的土地和房产，它唯一拥有的，就是经过辛苦积累保留下来的知识和客户基础。这是他和他的团队双腿必须要夹紧的光溜溜的牛身子的原因。
而且，这个行业变化迅速，稍不留神就会被技术革命和市场变化淘汰掉，这就如同骑在牛背上，既要熟悉身下水牛的脾气、秉性，又必须要时刻看着前方。
王文京捐资建立的那所小学就坐落在老屋不远的一座山的山脚下。这座小学的旁边是塘里村的王氏祠堂，斑驳的墙壁上依然能够辨识到正楷字体书写的诸多的王氏姓名。王文京小的时候，这座祠堂曾经是村里的小学所在地。后来，由于学生数量增多，小学一年级的课程就搬到王文京家那座老屋的厅堂里。一年级小学生们在天井里咿呀地朗读，小小的王文京就在旁边边看边玩。
王文泉说，是他大伯家的二儿子一下子发现王文京的读书才能的。那个时候，大伯家的二儿子看到王文京站在天井旁边看学生们上课，就走过来对王文京半开玩笑地说：“文京啊，你认识这上面的字吗？”
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小学一年级学生的上课内容就是要学会《毛主席语录》上的那些字。大伯家的二儿子指着那些字让王文京认，谁知道王文京居然能一字不落地全部念出来，而那些在读的学生还不能认全上面的字。
“你该上学了！你该上学了！”大伯家的二儿子兴奋地对着王文京说。
那个时候，王文京不到6周岁。
那时读书不像现在城市小孩读书压力那么大，但农村小孩干活的任务却不轻。每天早上要砍一担柴或干一些农活才能吃早餐再去上学，每天放学后也要去砍柴或帮助大人干农活，天黑了才能回家吃晚饭。那个年代农村普遍生活艰苦，晚餐也只能喝稀饭。在王文京10岁的时候，读完小学就要进入初中了。汪村中学--王文京就读初中和高一的学校，离家有10多里路，王文京每周一清晨天不亮就起床，带着书包和咸菜，翻过一段山岭，走路去上学。周末回家也要砍柴或下农田干活。
这段经历到底给王文京以后的创业生涯带来怎样的影响？我们无从知晓。但是，王文京保留的一种朴素的作风应该是在家乡上学时留下的痕迹。即使到了身价数十亿的时候，王文京晚上加班，往往只需要一碗面条即可。而在创业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着装并不是特别讲究。据用友公司的一些老员工讲，在过去，他和另一位创业元老郭新平身上穿的西装没有什么品牌，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西装。只是到了后来，在市场部同事的强烈建议下，为了公司的形象，这两位才开始关注服装的品牌。在北京出租车行业夏利和富康并存的时候，如果王文京要打车，想都不想，会直奔每公里1.2元的夏利。
1977年，王文京正在读初二，这一年中国恢复了高考。第一次听到“大学”和“大学生”的时候，王文京觉得特别神秘，也特别向往。这在他心中点燃了一种希望，或者说是一种梦想。这是唯一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以前想过招工，但王文京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没有上层关系，不可能；想当兵？父亲的成分不好，也不可能。而且，做一个有知识的人，做一个像父亲一样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样的梦想驱使着他刻苦读书，通过高考走上大学的路。这是他对于跳出农门的渴望，这也是在中国城乡分离的两元化社会结构中，任何一个农家子弟本能的渴望。
中国刚刚恢复高考的那几年，大学的录取率还不高，能够考上大学的人凤毛麟角。县里为了让有潜质的学生考上大学，在县城中学办起了尖子班，组织全县各乡（那时还叫公社）高一的学生统考，选拔优秀的学生进入县中读高二集训后参加高考。
王文京14岁的那年，在县里的选拔考试中与公社中学另外一位同学考取了县中读高二，这让他实现上大学的梦想走近了一大步。终于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尽管还是带着咸菜，但更带着希望，他要到上饶县中去读高中，去准备考大学！
上饶县中创办于1902年清光绪年间，原名“上饶广信中学堂”。1912年辛亥革命胜利后，改称“上饶信江中学”。学校原址在信江南岸黄金山的信江书院，信江书院是清代广信府最高学府，三百多年来先后五任崇尚教育的上饶知府苦心经营，给上饶的后人留下了这座书院。上饶县中校园至今保留着书院时期的钟灵台、夕秀亭、日新书屋、春风亭等遗址。从书院可以看到远处的钟山，钟山顶上原来有一个跨鹤台，可惜年代久远已经坍塌了。只留下宋代学者陈文蔚的诗：“台距高峰最上头，登高人世个浮沤。尘嚣到此都忘尽，直欲乘风跨鹤游。”
上饶县中是一个寄宿学校，王文京一个学期才能回家一次。王文泉第一次送他去高中，路上对弟弟说：“文京啊，咱们家没有零用钱给你，但肯定会让你吃饱饭的。”老母亲很疼惜自己的小儿子，她想让王文京在冬天能够穿得暖和一些，但家里却没办法给他做一件毛衣穿。
从小学到高一，王文京在同年级同学中学习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都是班里的干部。到县中，同学们都是各乡选拔来的尖子，王文京第一次感到山外有山，一时无法适应。为了赶上进度，王文京只有更加勤奋地学习。有一次，他哥哥到上饶县办事，顺便看望一下弟弟。到学生宿舍，找不到王文京的身影，最后他在只有一个学生还在读书的教室里找到了他。
从教育的历程来看，王文京的读书生涯真是一帆风顺，在15岁的那年，他成功考入了当时隶属财政部的江西财经大学。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王文泉掐指算了算，那个时候在自己的村子里，考上大学的，除了自己的父亲，就是自己的弟弟了。他自己的8个子女也没有能考上大学的。当他责怪自己的三儿子要向叔叔学习，好好读书的时候，三儿子会气哼哼地说：“咱们王家的书，都让叔叔一个人读完了，没我什么份了。”
学而优则仕，这在王文京毕业后来到北京，进入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工作之后，再一次得到了印证。王文京的父亲年轻时候就曾在北京工作过，然而命运多舛，因为历史的原因，父亲一生都很坎坷，由于年轻时的抱负没有实现，他晚年经常为此慨叹。他的小儿子以自己的能力从江西的一个山村到了祖国的首都工作，而且是中央国家机关的重要单位工作，这是一件多么让他感到骄傲的事情！
然而，没过几年，王文京的一个选择让他的父亲感到震惊--王文京要离开这个多少人羡慕的国家机关，在北京开公司，要当工商个体户。
1988年夏天，王文京的父亲那时候正在北京小住。当王文京把自己要当个体户的决定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简直要惊呆了。在父亲看来，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决定，一个多么荒唐的决定！他不由得对自己的小儿子大声说：“国家机关这么好的单位，很多人想进都进不来，你要去做个体户，你这是从米缸里跳进米糠里！”
米糠是稻米脱粒时去掉的一层皮，主要是当做喂猪、喂鸡用的饲料。他责怪自己的小儿子从米缸里跳进米糠里，无异于在说王文京扔掉怀里的金元宝，偏偏要捡地上的大砖头。
因为所处时代和年龄的差异，王文京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和看法，面对父亲的不解和劝说，王文京耐心地向他解释时代的变化、他的选择、公司的未来，还专门带父亲到当时已经生气勃勃的中关村看，边看边做父亲的工作。父亲看自己儿子决心已定，最后也尊重儿子的选择，只是保留自己的意见。
10年后，这位老父亲有一次终于对自己的小儿子说：“你当初做的是对的，我那时的看法是错的。”2003年，老人因病去世，墓地离王文泉半山腰上的家不远，往山上走几步就到了。老人开怀大笑的照片还挂在堂屋里，这让王文泉感到父亲仍然与自己在一起。
王文京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到父亲的墓地去坐一会儿，临走的时候再跟父亲道个别。
王文泉依然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弟弟决定下海创业的时候，写给他的那封信。在信中讲他为什么要坚决走出国家机关、办公司。
“文京在信里说：‘父亲不赞同我出来办公司，但现在形势这么好，我对我自己要做的事有把握。’”王文泉回忆说，“他在信里讲：‘我要立足北京、面向全国、走向世界！’”
理性的理想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