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原来我只是忘记和你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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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漫长的婚约(1)

不管她是怎样的踢打和反抗,程静言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牢她的腰,蹲下来轻轻地帮她把鞋子穿上了。灯光亮起的瞬间,穆岚木然地转过了身。程静言的肩头是湿的,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他看了一眼正在放广告的电视,有些疲惫地把钥匙丢在一边,脸色不怎么好,比电视里看起来的还要更白一些,但是很平静,也很沉着。视线撞上穆岚投来受惊般的目光后,程静言也静了下去。这样的沉默让穆岚恐惧,哪怕是电视里那嘈杂欢快的背景声也不能让这可怕的沉默感退去分毫。恰恰相反,她想到某一年的一个冬夜,她独自一人跑到海边,没有什么灯,也没有人,海浪声和风声巨大,落在耳朵里,这死寂比有声更可怕。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甚至疑心之前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因杞人忧天而起的梦境。如今程静言回来了,梦境也散了,他们可以回到现实里,快快乐乐手牵着手继续往前走。“穆岚,我回来了。”程静言的声音从来不曾这样难以忍受过,穆岚瞪大了眼睛,视线模糊了,她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抱住头,就地蹲下去,缩成一道浓重的阴影,像一个小小的墨点。汗水从额头和脊背渗出来。

穆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怕到根本不敢开口,恨不得在程静言面前化作一滩水,就此消失,这样无论他开口讲的是什么,她都可以不必听了。可她又被猛地拉了起来。程静言的手捏住她两边肩膀,用力得指关节都在发白,但穆岚看不到,他自己也看不到,两个人无言地看着彼此,才发现眼睛里只有对方,又什么都没有。穆岚耳边的心跳声汇成巨大的雷声,无边无际的,她好几次开口,都发不出声音,嘴唇一直在抖,血色悄悄溜走之后,泛上来的是青紫和僵硬。穆岚的牙齿都在打战,她瑟瑟地低下头,再不肯去看程静言,几乎都要哭了出来,眼睛里却干涸得像沙漠:“静言,我……我等不到你回来,做了个梦,梦见新闻里……”“是真的。”她简直是条件反射一样抬起头,眼底折出尖锐的刀锋一样的光芒,那道光一闪而过,接着覆上的是濒死的小动物似的凄婉而温润的水光,茫茫然地开了口,看口型是“啊”了一声,但嗓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一声比呼吸还微弱的叹息。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久,这句话才以龟爬一般的速度传入穆岚的耳中,又更慢地爬到大脑,接着才化身为最尖利的锥子,狠狠往心头一扎,穆岚立刻哆嗦起来,更用力地瞪大了眼睛,小腿肚子在抽筋,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在程静言面前不像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瘫软下去。但从噩梦深处醒来之后,穆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慌不择路地抓住程静言的衣袖,问他:“可我还没说是什么呢……还没说啊……”程静言看着她急切又惶恐的面孔,感觉到她的指甲正嵌进他手腕里,并没有躲闪,始终定定地看着她:“我订婚的新闻,是真的。” 他的脊背也湿了。他感觉到手中的身体陡然松懈了下来,不得不用其更大的力量握住她的肩头,不让她在自己面前瘫下。但听完这句话后,穆岚只是低下眼,钩下颈项,佝偻了脊梁,一点一点地,在程静言眼前悄无声息地崩溃了。她捏住他手腕的双手也放开了,哑声说:“那你还有没有要和我说的。”短暂的静默后,他说:“没有了。”穆岚点头:“我知道了。请放开手吧,程先生。”钳制的力量一旦松开,穆岚就如同出笼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往门口的方向冲。

她的脚还在抽筋,差点被自己绊倒,但这房子仿佛荆棘丛,哪怕多待一秒钟,都会让她更加地遍体鳞伤、血流成河。开门的那一刻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还赤着脚,所以当看得清清楚楚的程静言用力拽住她的时候,前一刻还失魂落魄的穆岚如骤然发作的母狮子,亮出所有的獠牙和爪子,恶狠狠地推开他,咬牙切齿而声嘶力竭:“程静言,你滚!”可不管她是怎样的踢打和反抗,程静言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牢她的腰,蹲下来轻轻地帮她把鞋子穿上了。这一点虚情假意的施舍让穆岚眼前发黑,她一低头,看见他宽阔平整的背,于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随手扯过不知道什么朝他背上一砸,然后看也不看,更顾不上拿任何东西,一感觉到揽住腰的力量松开了,她立刻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从已经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她跑得像是身后有什么凶狠的鬼怪在追赶她,只要一停下,就会被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就迎着唯一的一点光一直跑一直跑,哪怕累得脚像是被斩断似的毫无知觉,穆岚也没有停下来。如果不是被路上的积水滑了一跤,穆岚都不知道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才是个尽头。两只手的手心都被蹭破了,热辣辣的,竟然一点也不痛。

穆岚麻木地抬起头,看看四周,眼前的马路上偶尔驰过开得飞快的车辆,原来她已经跑下山,回到城市里来了。从程静言家出来得匆忙,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手机想不起丢在哪里,想不到拦车,就一个劲地往前走。身上的衣服很快被雨淋透了,后来鞋子也湿了,她统统不觉得,走啊走啊,等走到公寓楼下,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淡淡的白颜色来了。穆岚站在街道的转角前又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当初那个夜晚的一切一如昨日,如今想起,又是个多么大的笑话啊。她觉得自己笑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进房间,然后在弯腰的一瞬间,整个人软绵绵地扑倒在了地板上。接下来的经历很奇妙--穆岚不清楚这是不是梦境,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耳边一会儿有声音一会儿又没有,她觉得自己站起来了,过一会儿定睛一看,怎么飘到了半空,身体还躺在地板上,房间里一下子是熟悉的样子,一下子又空荡荡黑漆漆的,这样不知真假的幻觉搅得她心跳过快口干舌苦,时间一点意义也没有,所幸到了最后,她是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穆岚做了许多的梦,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其中的一个梦里,她梦见还在程静言的家里,已经春天了,她靠在客厅的那张沙发上睡着了,程静言走过来,笑着轻轻推一推她的肩膀,说:“穆岚,起来了,这都几点了。”她睡得浑身又暖又懒,哪里愿意动,抿着嘴边笑边躲,就是不睁开眼睛。程静言也不干了,硬是要拉她起来,凑过去亲她的脸钩她的手指头……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扑到脸边,穆岚一时无法苏醒,也不愿从梦里脱身,喃喃喊:“静言,别闹……”这两个字一出口,心头蓦然一空,穆岚蓦地张开眼,头顶上方的日光灯照得她头痛欲裂,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她甚至还躺在地板上,哪里还有别人,只不过是小花不知几时来到她的身边,温顺乖巧地偎着,时不时舔一舔她冻得青白的手指。湿热的舌头宛如情人间嬉戏的亲吻,这竟是到头来唯一陪在她身边的活物。

穆岚挣扎着爬起来,之前明明在程静言面前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可是看着眼前这天真无知、无忧无虑的小生物,穆岚浑身颤抖着抱住它,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穆岚大病一场。高烧到整个人彻底迷糊了,不要说下床,连近在咫尺的电话一个劲地响,都没有伸手的力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从被点起来的蜡烛,只要一烧到头,什么都没了。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人又一次晕了过去。后来是Amy来开的门,那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一进门看到穆岚这个样子,吓得赶快拨电话叫急救,一路送到医院,检查之后发现人已经开始脱水,再晚一步搞不好真要出大事。穆岚恢复意识已经不知道是在几天之后,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Amy在,见到她苏醒立刻围上来,急忙按铃通知医生--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高烧又中度脱水,但并没有转成急性肺炎或是更糟糕的脑科病。但这一病彻底地伤了元气,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手脚无力,连下床走个路都要人扶着。

嗓子没办法说话,也不想说话,醒过来就盯着天花板发呆,盯到眼睛累了,闭上眼睛再睡,无论是谁和她说话,除了轻声的“嗯”就是“谢谢”,再没有多余的第三句话。但好在也没有人找她,穆岚就这样睡了醒醒了睡,不需要任何人,更不被任何人需要。这样的状态下时间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直到有一天,她呆滞地看着吊瓶里的营养液一滴滴地注进血管里,眼看着又觉得乏了,忽然身边有一个声音:“穆小姐,我想和您谈一下下周的行程安排。”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分辨出这是Amy的声音。穆岚迟钝地把目光从吊瓶上移开,更迟钝地投到站在床头的Amy身上,看了她一眼,嗓子依然在痛,只能轻轻地点一点头。这段时间来Amy每天都来医院报到,倒像是成了穆岚的助理一样。对此穆岚根本懒得问,听之任之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由着她出入病房,又安排护士照顾自己。Amy还是一如既往地果断又干练。

她轻声说:“这段时间你身体不好,一直在住院,所以很多计划上的活动都取消了,但下个周五,是《不夜之侯》的开机仪式,所有的主要演职人员都要出席。我也问过医生了,他说你的病情已经大大好转了,按这个趋势下周一可以出院,所以穆小姐你看我们周二出院好不好?这样还有几天的时间调整一下,决定周五那天你的造型,然后拍一些定妆宣传照,方便公司到时候发通稿。你看呢?”这些话听起来那么遥远和陌生,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传来的一样。穆岚发觉整个大脑根本无法思考,而浑身的每一个神经都在下意识地抗拒着。她不说话,Amy就很耐心地等,但等了五六分钟,见穆岚还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Amy才试探着催促了一声:“穆小姐……穆小姐?”穆岚一动不动,忍痛哑声问:“如果不演的话,应该怎么赔?”Amy愣住了:“这……我进公司五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穆小姐,这个问题我恐怕答不了你。你是不是还是很不舒服,不然我和公司沟通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Amy,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天天在我这里。

能不能请你请示一下上面或者去找公司的律师,问清楚辞演的补偿。这件事情本不应该麻烦你的,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拜托你辛苦一趟了。”看穆岚说得这样平静而坚决,Amy已经变了脸色,等她说完,赶快说:“穆小姐,你现在身体不好,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还有一周多的时间,你不要着急……”可无论她怎么说,穆岚都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眼看她一副主意拿定的模样,Amy无法,只能走到病房外面去打了个电话。在这个间隙穆岚用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才看见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摆了不少花,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百合,花束里还插着一张卡片。这是摆在最近处的花,想来是Amy亲手安置的。无论再怎么刻意不去想,穆岚的心还是重重地跳了几跳,注视着那开得正好的花朵良久,才伸出手把卡片摘了下来。一眼扫过去,字迹是陌生的。但字很清楚,措辞又很得体,穆岚顺势就读了下来--“穆岚:从新闻上得知你高烧住院的消息,很是惊讶和遗憾。初春流感频发,更应该保重身体。希望你早日康复。又及,周恺正在东南亚出差,无法亲自来医院探病,托我在信上一并向你问候。谨祝春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