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拒绝了自己的季泽,十年后来向自己求爱,什么原因引起这奇迹般的逆转呢?多年的明争暗斗教会了七巧自我保护。七巧很清楚,十年前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不同就在于如今她终于拿到了钱。无疑,七巧爱着这个男人,问题是,这男人爱自己么?他果真是来求爱的么?还是以爱为武器来骗钱的呢?他究竟是爱人呢?还是敌人?
确实七巧感情难以自持,但对于她来说,金钱代表了她生命的斤两,她不能毁在这上面: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先得证明他是真心不是。黄金欲使她拿出审慎的机智试探着,果然看出季泽是想哄走她的那几个钱的,这使她大怒,她破口大骂,把手中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掷去,打翻了桌上一杯酸梅汤。
季泽走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她刹那间悔悟过来,急忙提着裙子到楼上,从窗户里再看季泽一眼:
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拼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的一生被黄金给葬送了,这唯一一次实现情欲的机会也为黄金所破坏,再也不会有了。
她成为一个彻底的牺牲品,开始还是别人的错,到现在她自愿地将错误进行到底了。从此,她也看不得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幸福,她要破坏儿女的幸福,她要儿女为她殉葬。
儿子长白新娶了妻子,她偏当面羞辱儿媳,阻碍儿子与媳妇同床,探听儿子和儿媳的隐私,把儿媳说成是荡妇。她让儿子彻夜地在烟钵前为她烧烟装烟,让儿子把毯子铺在烟榻旁过夜,她眯缝着眼望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
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地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打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
……“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天替我烧一夜的烟。”
在疯狂变态的家庭环境里,儿媳死了,后娶的姨太太吞鸦片自杀了,他的儿子从正常人的生活回到他母亲为他安置的黑暗角落里,在别人看不见的墙角一隅苍白至死。
女儿长安的一生,比哥哥长白更有起伏变化,七巧和女儿长安的纠葛是小说后篇的重点。
长安的一生,是为了难言的自尊而不断放弃的一生。
因为七巧的疑惧,她放弃了少年的欢乐。小时候,记得有一天,表兄妹们在一块儿玩时,长安登上高处不慎摔下,被暂住在家里的表兄--七巧的侄子接住,正巧被七巧看见,七巧将他痛骂一顿,赶出家门,然后教育长安,“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容易守住。教你以后提防些……”长安打小便成了个拘谨的姑娘。
因为七巧的心血来潮,她在13岁时被裹脚,一年后放松,再也不能恢复原状。
长安的人生有过两次短暂的快乐时光。
第一次是住进寄宿学校的半年。因为姜家大房三房里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七巧为了跟他们较劲,便也把长安送进了沪港女中。学校的集体生活激活了她的少女本性,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然而,因为丢了几件衣物,七巧闹着要到学校去找校长说话。想到母亲会在同学面前丢脸,她感到无边的恐惧,为了保住自尊,她决定不再上学。她划了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便结束了她短暂的学校生活。
然后,是沉沦。
虽然时时与母亲怄气,但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七巧为了不要女儿见坏男人,教女儿抽大烟,未出阁的小姐,没有其他的消遣,一心一意地抽烟,抽得倒比长白还要多,眼看就要成死灰。
然后,在死灰中有了一次复燃的快乐。
近30岁的时候,堂妹给长安介绍了大她几岁、在德国留学8年刚刚归国的童世舫,童世舫对长安那传统闺阁小姐楚楚可怜的韵致很满意,不久,两人就订了婚。她重新认识到了人生可以自主的快乐,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拼命戒烟,想把快乐留下来。这是长安人生中第二段愉快的时光。
晒着秋天的太阳,两人并肩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为新式的男女间的交际也就“尽于此矣”。童世舫呢,因为过去曾有的被新潮女性抛弃的痛苦经验,对于思想的交换已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个人在身边,他也就满足了。
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栏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然而,有她母亲在,快乐长不了。
看着女儿的快乐,七巧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她变态的心中容不得女儿幸福,当面羞辱女儿,骂女儿不要脸。她约童世舫到家里来吃饭,寥寥几句话就毁了女儿一生一世的前途,当着童世舫的面,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用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呢。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由着性儿惯了,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童世舫从花梨炕上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难堪的落寞: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
童世舫看着这个瘦小的中国老太太走上楼梯,一级一级走向没有光的所在,只留下一个背光的背影。长安静静地送童世舫到庭院里,脸上带着稀有的柔和,她的藏青旗袍上有浅黄的雏菊,她就是这无力的雏菊,她早知道她的母亲是这样的,会这样做,她没有能力干涉,关于她和他,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七巧,她不幸福,她也要毁了儿女的幸福,要儿女为她殉葬。曹七巧用这种变态的手段来报复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但是,在这阴惨的胜利之后,她又得到了什么?
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娘家的人恨她。夜深人静睡下的时候,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浑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能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一个人躺着,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也懒得去揩拭,由它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30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30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30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十
1944年8月26日,《杂志》月刊在上海康乐酒家举办了“《传奇》集评茶会”。参加者有谷正槐、炎樱、柳雨生、南容、哲非、班公、袁昌、陶元德、尧济川、宝斋、钱公使、谭正璧、谭樵、苏青等。这样兴师动众地开作品研讨会,在当时的上海文坛是不多的。
与会者由于来自读者层,对《传奇》是持肯定意见的,大都高唱赞歌,一些与会者赞美之余,认为她的作品整篇不如局部,单个的句子又更见其好。炎樱即替爱玲辩道:“她的作品像一条流水,是无可分的,应该从整个来看,不过读的人是一勺一勺地吸收而已。”在这种场合,爱玲自己自然是不便说的,这些话由炎樱道出,也许正中下怀。
苏青的评价是为爱玲所看重的。爱玲常在苏青创办的杂志《天地》上发文章,同时,她们俩还是投缘的好朋友。苏青的看法是由《杂志》月刊的承办人吴江枫念出来的:“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固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了,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片段也会感动起来。她的比喻是聪明而巧妙的,有的虽不懂,也觉得它是可爱的。它的鲜明色彩,又如一幅图画,对于颜色的渲染,就连最好的图画也赶不上,也许人间本无此颜色,而张女士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苏青的见解,可谓是“入木三分”。
除此之外,《杂志》社还经常组织女作家进行聚谈会。1944年3月16日,女作家们又在中国报社举行聚谈会,出席的都是当时上海最走红的女作家们,其中有张爱玲、汪丽玲、吴婴之、潘柳黛、蓝业珍、关露、苏青,还有以写《中国女性文学史》而出名的现代文学史评论家谭正璧。这次的主题是让女作家们闲谈一下自己眼中的中外女作家,以及自己平常读书、写作的一些体会。
爱玲在大众的场合是不喜言辞的,她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直到大家都讲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条斯理地说:
在古代的女作家中最喜欢李清照,李清照的优点,早有定评,用不着我来分析介绍了。近代最喜欢苏青,苏青之前,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点力不从心。踏实地把握生活的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洁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这一番话中,爱玲自己的喜好可谓一目了然。她喜欢的就是苏青式的“踏实地把握生活情趣”。其实,这又何尝不是爱玲为文时的追求呢?那么,这位备受爱玲推崇的女作家苏青是何许人呢?
提到盛名时代的张爱玲,就不能不提到苏青。苏青与张爱玲是当时文坛上齐名的“双子星座”,而且,她们还是私底下的“闺中密友”。
苏青原名冯和仪,浙江宁波人,比张爱玲大4岁。苏青中央大学英文系肄业,承受父母之命结了婚,随丈夫定居上海。婚后生活不甚顺心,遂寄情于写作。她的第一篇文章《产女》1935年4月发表于林语堂办的刊物《论语》,更名为《生儿育女》。此后,苏青又接二连三地写了《我国的女子教育》、《现代母性》、《论女子的交友》、《论离婚》等文章,成为《论语》的主要撰稿人之一。苏青涉笔范围广泛,贴近生活,言辞犀利,有多本散文集。与丈夫离婚后,苏青亦靠卖文为生。她从自身经历出发写作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尤为著名。
张爱玲对苏青是相当欣赏的。爱玲心气颇高,一般女作家根本不放在眼中,独对苏青赞赏有加:“如果必须把女作家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
在一篇写苏青的文章《我看苏青》中,爱玲这样写她眼中的苏青:
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范围之外。在这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那还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为“与其让人家占我的便宜,宁可让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她的恋爱,也是要求可信赖的人,而不是寻求刺激。她应当是高等调情的理想对象,伶俐倜傥,有经验的,什么都说得出,看得开,可是她太认真了,她不能轻松。也许她自以为是轻松的,可是她马上又会怪人家不负责。这是女人的矛盾么?我想,倒是因为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的缘故。
这就是张爱玲眼中的苏青,一个实实在在,真实可感的女人。《传奇》第二版出版的时候,封面是炎樱画的一幅画: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芯子,火炉里柚子的幽香,姨奶奶玩着骨牌,奶妈抱着孩子,一个现代女郎掀起屏风一角,探眼望着……爱玲就是那个现代女郎,写着30年前的一切,在她鼎盛的孔雀蓝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