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嫏知道吓着了明理,连忙从被子上扯起棉袄,披在身上,“哧”地一声划燃了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探身看了看床那一头儿蒙着头的明理,轻声安慰道:“不怕不怕!大嫏不讲了,大嫏也不吹气了。好好睡吧!好好睡吧!”田明理轻轻探出头来,看见了满屋的灯光,便说道:
“大嫏,那牛湾塔后来呢?”
“后来啊……你闭上眼睛好好睡着,大嫏接着讲……后来修的越来越高,脚手架也越搭越高,材料运送越来越艰难……”听到明理的轻微的鼾声,大嫏吹灭了灯,把披着的棉袄轻轻地覆盖在被子上,然后轻轻地睡下。不久,又响起了均匀的“噗——”“噗——”的吹气声。
田百磊被抓走了的消息眨眼间便传遍了芦荻村的各家各户,全村之民,以手加额,争相传诵。但也有些人心怀隐忧。
“兴财呐,解恨呐!”
田明魁从过车巷走过来,看见闵兴财站在门口,老远就张开双手,欢快地大声打着招呼。闵兴财好像受到了感染,触发了内心的畅快,满面笑容地大声应和着:
“是啊!天老爷总算开眼了!这个千刀万剐的田百磊早就该挨枪子儿崩了!”
闵兴财想起了上次挨抢遭劫的情形,说到最后一句时就像是从紧咬着的牙缝里迸出来的。
“这下子,祸害除了,咱庄就太平了!”田明魁舒心地说道。
“岂止咱庄?他祸害了咱这十里八乡多少人家呀!他是咱这一大片地方的灾星!这是除了一个大祸害!”闵兴财纠正着田明魁说法。
“忠老爷这下子又做了一件大好事!”黄五儿走过来,插进了一句话。黄五儿黄六儿是两弟兄,抗战期间由北省鲁善县逃难来到芦荻村,一家人寄住在田立魁宅前的两间窄小的茅屋里。茅屋紧挨着过车巷南头儿,正对着岔路口儿。黄六儿同儿子一家子逃荒去了,留下黄五儿看家。
“您说什么?忠老爷?怎么回事?”田明魁、闵兴财惊奇地望着黄五儿,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怎么,您没听说呀?全庄儿都传开了,是忠老爷,就是田大忠主任专门儿到县里找了钟县长,是钟县长亲自下令派解放军来捉拿田百磊的。”
“哈,你这个牛行人嘴又吹牛B了!我明明听百广叔说忠老爷是去参加‘农村干部培训班’的,到你嘴里就成了是告状去了!”田明魁听了笑话他说。黄五儿为人善良、诙谐,爱吹牛,脾气犟,不服输。他的趣事很多,比如,他说,菜是引食儿,是引食物下咽的。为证明此话,他拿烙馍卷了一根大葱,每咬一口前,先把大葱往下扯一截儿。等到一张烙馍吃完,一根大葱还是完整的。他因为穷,讨不起老婆,却备言讨老婆的坏处,所以才不讨老婆。他还编了个顺口溜儿,说成“古人言”:“石榴花,叶儿长,男人莫要讨婆娘。又要供她吃饭,又要供她穿衣裳,还要天天陪她去上床。你要一天不×,她就说你没用场。”
黄五儿听见田明魁说他吹牛B,不服气地争辩道:“哎,不信您问仁运叔!”说着回头见田仁运正站在自家门口,忙高声喊道:“仁运叔,您过来!”田仁运慢慢踱了过来,黄五儿抢着问道:“说您到县城去了的,是吗?”
“俺没有。”田仁运回答。
田明魁闵兴财哈哈笑了起来,弄得黄五儿满脸的尴尬。田仁运缓缓地接着说:
“俺屋里人去了的,去看俺闺女老蹇儿的。”
“对对!是大婶子去的。”黄五儿得意地说道,“说是看见忠老爷和钟县长的?”
“是的,老蹇儿看见忠大叔和钟县长在一起,一起进了县政府的大门,还怪亲热的样子。”田仁运刚说完,黄五儿迫不及待地朝着田明魁和闵兴财说道:
“怎么样?没哄您吧?忠老爷是什么人?大英雄!嫉恶如仇!田百磊这样的土匪,作恶多端,祸害乡里,忠老爷怎么能放过他、让他逍遥法外!做得好!做了个大好事!”
“可是,”田仁运犹犹豫豫地说,“可是,您听到了吗?有人说:‘等着看吧,等田百磊回来,咱芦荻村新坟多吧!’”说罢,又转着头四面瞅瞅。
“哎呀,怕什么!这是官府派兵来抓的,是为民除害。他田百磊还能翻了天?!”田明魁义正词严地驳斥道。
“说是哪里的什么税务所的人都被杀了。那税务所的人还是公家人呢!”田仁运依然有点忧虑,“大家都还是小心些,甭让坏人得逞才好。”
“这都是谁说的?”田明魁问田仁运。
“……”田仁运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田明魁见状,对田仁运说道:
“大叔啊,您该把听到的给杨队长反映反映。等忠老爷回来也给他老人家说说,防备一下总是好的。”
田大忠学习期满回来了,他顺路先来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田百广一个人,在画着什么表格。
“哦?大叔,您回来啦!快歇歇喝点儿茶!”田百广抬头见田大忠走进来,敞开着棉袄,好像散发着腾腾热气,忙站起来拉过板凳让其坐下,又弯腰要倒茶。田大忠连连摆手道:“不!不!刚才在西井沿儿碰着国清邦几个挑水,我喝过了。”
“哦?大叔,恁冷的天您还喝凉水呀!”
田百广吃惊地怔在那里,一时竟忘了坐下来。虽然自己有时也免不了喝凉水,可冷天是断然不敢的,而自己还不到三十,比忠大叔小二十多岁呢。田大忠在田百广对面坐下来,爽朗地笑笑,说道:“没事儿没事儿!走了远路,浑身内外热腾腾的,这冰凉的井水一灌进肚子里,那才叫舒坦呢!”
田百广上下端详着田大忠一阵子,郑重其事地对着忠老爷说道,“大叔,您这回上干部培训班收获一定很大吧?”忠老爷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结果却问了这么一句话,也只好认真地回答道:“是啊!收获大啊!钟县长好几回到培训班讲话;讲课的都是那些有学问的领导和干部,还有老师。真的长了见识,长了学问,见了世面。只可惜俺不识字,记不下恁多。百广,要是你去,收获还要大呢!”
“就是嘛!”田百广也一本正经地说,“怪不得,您这一回来,俺看您跟原来都大不一样了呢!”
“你呀,就会给大叔开玩笑!”忠老爷说着,朝田百广的瘦削单薄的肩窝儿轻轻冲了一拳,可还是打了他一个踉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