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叔,不瞒您说,我从小就跟着大人侍弄庄稼。”钟德诚一边扶犁一边回答道。
“听您说话像是山东口音,您是……”田大忠说了半句,拖下话音,让对方回答。
“老家在山东曲阜,离这儿三百来里路。”钟德诚回答说,接着问道:“大叔去过吧?”
“没有去过,但是知道,那可是出圣人的地儿啊!——怪不得看您就像个有学问的人呢!”
钟德诚见田大忠一脸的认真劲儿,便笑着说道:
“哈哈,出圣的地儿也是庄稼人居多。再说了,种地也有学问呢——孔圣人就说过:种庄稼,他不如老农。大叔,我看您就有很多种庄稼的学问呢!”
一向爽朗豪放的田大忠竟然被钟德诚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在他的心目中学问总是与书本联系在一起的,有学问的只能是读书的人,像贾先生那样的人。于是赧颜笑道:
“学问?俺哪来什么学问?大字不识一个,您真会开玩笑!”
“哈哈,种地怎么没有学问啊?同样的地,有的收成好,有的收成差,为什么呢?这里面就有学问。”
就这样一边耕地一边聊着,半垄地还没到头儿,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就消除了陌生感,好像成了熟人、朋友,感觉到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您歇会儿,我来吧!”要到地头儿了,田大忠说着,从钟德诚手里接过犁把。到地头儿了,钟德诚看到,两头黄牛果然自动转过弯儿,走到另一边,然后转向北。田大忠回头朝着钟德诚微笑着望了一眼,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与自豪,似乎在说:“怎么样?爷们儿,俺这牲口灵性吧!”
“大叔!歇会儿好吗?”钟德诚报以点头微笑,然后招呼道。田大忠知道,这位“不速之客”可能要“言归正传”,话入正题了。于是爽朗地答应了。然后,“吁——”了一声,两头黄牛站住了。田大忠放倒犁子,上前把牛套下面的牛肚绳解开,再把套在牛脖颈上的牛梭子拿起来搭在牛背上,让两头黄牛解脱牛套的羁绊,得以自由舒展地歇息、倒沫或啃食旁边的荞麦苗儿。
两个人来到土台西边,倚着土台坐下,斜靠土台,沐浴着秋阳,感到十分惬意舒适。钟德诚更是好多年没有享受着这弥漫着田土香味儿的闲适了,在秋阳的照拂下,他眯起双眼,好像回到了家乡,倚在自家小园地的土坡上……真舒坦!
“大叔,您是个种庄稼的老把式,您觉着咱这庄户人家最害怕最烦恼的事是什么?”钟德诚坐直了腰,问道。
“那还用说,就是这发大水!十年九涝,不是暴雨内涝,就是上边大河开口子发洪水。”田大忠听了钟德诚的问话,心想:果然是微服私访的呢,于是实话实说。
“嗯,是的,水灾是庄稼人的大患。”钟德诚点头称是,又问道:“还有呢?”
“这第二,要数土匪。”
“土匪?这里匪患严重吗?”钟德诚关切地问道。
“俺庄这片儿,哪年都有几起。虽说抢的都是殷实人家,多数人家是‘家穷不怕贼惦记’,可总也是弄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的。”田大忠说着自己的亲身体会,也是全庄善良老百姓的切身体会。
“噢,是的。人们常说:‘宁作治世犬,不做乱离人。’这‘乱世’,一是兵乱战乱,再就是匪患了。”钟德诚边思考边说着,最后提高嗓音坚定地说道:“战乱已经结束了,这匪患很快也会消除的。”好像是给田大忠的回答与安慰,又像是面对全县老百姓的庄严承诺。接着又问道:
“这水灾,您有什么看法和想法?”
“看法想法?哪个没有?”田大忠认真地说,“十年九涝,都怕,都盼着能不发水就好了!”
“那,怎么才能不发水呢?”钟德诚轻声问道,像是问自己。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田大忠侃侃而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内涝和洪水还不都是水流不出去祸害的!咱这东面就是洪泽湖;再远些,也就几百里地就是汪洋大海,可是水就是流不出去——河流不畅呀!”说到这里流露出不满和怨愤,“几千年前,咱老祖宗大禹都知道疏浚河道,可是……唉!——那是官府的事,咱草民百姓没法儿。咱只有完粮纳捐的份儿!”说完,依然是满脸愤懑之色。然后,望了一眼钟德诚,歉意地笑笑。
没等钟德诚说话,田大忠又接着说:
“只要能把河道疏通了,洪水能下得快一点儿,咱秋庄稼就有望,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绝收。您看!”田大忠说到这里,扭身往身后一指,“您看这块小园地,才高出三尺,黄豆长得恁好;平地上呢,颗粒无收。这块小园地也是漫了洪水的,水退下去早几天,豆苗儿就保住了。”
钟德诚听完了这段话,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居然能站得如此之高望得如此之远见事如此之明,心中更增添了钦佩崇敬之情——果然“野有遗贤”呐!有这样的人领头儿,芦荻村能不兴旺发达吗!真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怪不得都一致推崇他呢!现在是人民政府了,如果不彻底解决水患问题,真是上愧祖宗下愧黎民啊!于是抬眼望着田大忠说道:
“大叔,请您放心:现在是人民政府了,人民政府一定会带领人民彻底根除水患的!噢,随后就要‘以工代赈’,治理河道了。咱芦荻村也要抽调青壮劳力上河工呢!”
果然猜对了——这个“外地人”果然是个“微服私访”的官儿呢!田大忠依然显得很惊奇,用疑惑的目光盯着这个“外地人”问道:
“您是……”
“噢,对了,我还没做自我介绍呢!”钟德诚歉意地笑笑说道,“我叫钟德诚,在老家过日本那年,从学校里参加了抗日武装打鬼子。鬼子投降了又打老蒋。在淮海战役中负了伤,伤好了就留在了咱汴水县。这次到咱芦荻村是跟工作队、杨队长一起了解灾情和生产救灾情况的。噢,他们都喊我老钟,您也叫我老钟就是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