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坐在杨队长身边一个姓梁的矮个子队员望着钟县长说道:
“田大忠在这一片十里八村都是闻名的。俺梁家场都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呢。比如说他一个人一根扁担就把一伙儿土匪撵得抱头鼠窜;一年冬天,他从雪窟里抱出了一个冻饿昏倒的孩子回家救活了……”
钟德诚听到这里,在心里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农友萌生了一种敬重之情,自言自语道:
“看来是‘真人不露相……’呢!”说这句话时,看见田立吾的失落的样子,下半截“露相非真人”就没有说出口来。转而对田立吾说道:“老田同志,能把田大忠同志请到这里来吗?”
“老钟同志,可能请不来呢!”
“哦?噢……”钟德诚感到惊奇,随后似乎明白了。
田立吾接着说道:
“田大忠大老爷他说,他‘只会种地,不结官府。’他把乡村这些官儿都看做‘差狗子’,对我更是从来都没有正眼儿看过!”说完脸上现出一副尴尬的表情。见老钟、杨队长和工作队的同志都在认真地听着,好像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
“他有一句顺口溜:‘不欠皇粮不欠捐,任由差狗喊翻天。’那年,乡长是河东刘庄子的刘建民,登门拜访他,想请他出山,聘他当永和保保长。他回了一句‘我只会种地,不会弯腰。’把刘乡长撂在那儿,自己赶着拖车下湖去了。”田立吾说到这里,讪讪笑着望着大家,又说了一句:“哈,他老人家就是这样!他的事儿多着呢!”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钟德诚听了这些,田大忠的形象已经在他心目中清晰鲜明地站立起来了。他决定要会会这位尚未谋面的未“入世”的“村民领袖”。于是对杨队长说道:
“下午我去拜访拜访这位田大忠。”回头问田立吾:“老田同志,下午你带我去,行吗?”
“好!好!”田立吾连声应承,“吃了晌午饭俺就过来!”
田立吾早早吃过晌午饭,忙着赶到大槐树田家,刚好见到田仁祥走出大门,心里一乐——免得面对田大忠他老人家自己直不起腰来,便几步抢到跟前低声招呼问讯道:
“三老,吃了吗?大老爷在家吧?”
“噢,立吾?俺吃了。俺大吃罢饭就下湖去了,你找他有事儿?”
“啊?恁早就走了?下哪湖去了?在忙啥子?”田立吾着急地发出了一连串问话。
“啥子事?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田仁祥感到很奇怪:田立吾可是绝少登门的。
“三老,您快给俺说大老爷他在哪里!”田立吾更急了。
“在东湖,耕地呢。急的什么呀!”田仁祥瞪着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他,说着来到场东北角小菜园儿跟前,向东北方向指着说道:“在那,看见了吧?”
顺着田仁祥手指的方向,秋阳下,远处大路北面的田野里,抖动着一抹如烟似雾的飘渺的水汽,水汽里果然有一个矫健的身形在扶犁前行。田立吾连忙转身朝工作队办公室跑去。
田立吾引着钟德诚从办公室往东,经过高堂屋后面,过了瓦房院门口,来到田立奎宅前。正要走下大路,猛然间钟德诚被前右侧路南一座高宅上的一株高大蓊郁的大槐树吸引住了,便停下脚步,凝视着,并由衷地赞叹道:
“好一棵大槐树啊!”
“是啊,这棵大槐树可出名啦,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芦荻村东头儿这棵大槐树的!”田立吾也跟着停下脚步,转回来,站在钟德诚身旁,望着大槐树跟着钟德诚也夸奖了一番,又给钟德诚解说着关于它的一些传奇故事。最后问钟德诚道:
“老钟同志,您知道这棵大槐树的主人是哪个吗?”不等钟德诚回答,自己接着说道:“这儿就是田大忠他老人家的家——大槐树田家。人们都说田大忠大老爷就像他们家的大槐树一样昂首天外、铁骨铮铮。”
钟德诚听了,心中暗暗称奇——果然是“物肖其主”“相得益彰”呢!
他们下了大路,过了河沟,来到村东十字路口。前面柳树行大路两旁的柳树绿绦低垂,袅袅婷婷;远近路边沟沿一簇簇一丛丛芦芦草、茅茅草和万根苗子抽出挺直的莛秆儿扬起灰白的、淡紫色的旗缨;转头南望,一片接天芦苇莽莽苍苍。钟德诚心有所感,信口吟诵出前人的诗句: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接着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好个‘芦荻村’,果然名副其实。!不知道是哪位先贤取了这如此贴切而又富有诗意的好名字,多美的村庄呀!”接着环视了一眼萧条的田野和破败的茅舍,感到这景象与这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名字的反差太强烈了。不禁喟然感慨道:
“可惜啊,这灾荒……民生凋敝呀!”
“是啊,这灾荒太厉害了!”田立吾着意附和着。
他们顺着往东北方向的大路走了大约半里路,田立吾停下来。钟德诚正一路走着一路观察着两边的田地:大片赤地,间或夹杂着零星的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晚秋作物……见田立吾不走了,也停了下来。田立吾朝北指着说道:
“老钟同志,您看见了吧——北边那个耕地的就是田大忠大老爷!”
田大忠耕着的那块地就是理娘娘家用织带子和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委托田仁喜代买的那两亩地,距大路隔着一节地远。那片地面,乃至整个东湖好像只有田大忠一个人在耕地。
钟德诚打发田立吾回去,自己下了大路。一踏上那松软的庄稼地,望着一垄垄整齐的裹着一层厚厚的灰黄色泥土倒伏着枯死了的豆苗,钟德诚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踏上了自家那水灾后的土地。那番景象太相似了。钟德诚老家在山东农村,也是经常遭遇水灾。家乡沦陷那年,他离开正在就读的中学参加了抗日武装。日本投降后,他又随着部队转战南北,在淮海战役中负伤住院。伤愈后留在汴水县,被委任为县长,担负接收旧政权和组建新政权的工作。而今算来戎马倥偬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回家,不知家乡变化了没有,会跟眼前这萧条的田野、破败的村庄一样吗?钟德诚一时唤起了浓重的乡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