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天又是个大晴天,是晒麦打场的好天气。半上午,灼热的太阳已经把摊晒在打麦场上的麦头子烘烤得焦干,好像麦粒自己都要随时跳落出来一样。田大才戴着席篷子,牵着大黄牛拖着大石磙在干燥蓬松的麦子上缓慢地转着圈子,随着石磙的碾轧和后面拖着的耢石的搓摩,被轧搓的麦秸麦穗儿纷纷弹跳起来,腾起一股米黄色的细浪。田仁智拿把杈子随时把碾轧过的麦子挑翻着疏松着,头上的席篷子遮着骄阳,脸上脖颈上依然不停地滚落着流淌着汗水。老黄牛裸露着整个身躯拖着沉重的石磙、耢石一圈一圈地走着,一任烈日的曝晒,一声不吭,只有口鼻中的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作无奈的叹息。天至晌午,该吃午饭了,田大才卸下牛套,把牛牵进哥哥家的院子里拴在石槽上,顺手淘了一筐牛草倒进槽里,又回到打麦场上,同田仁智一起,把已经压实了的麦子重新挑松,继续接受太阳的曝晒。
田大忠一行载着满身的汗水和劳累回来了。他们已经割完了桥头地的麦子,田大忠见天气太热,决定回来吃晌午饭,歇个晌,再去割家西苇塘地的麦子。家西,是指村庄近西边,芝河以东。田大忠回来,照例顾不上洗脸喝水径直来到石槽跟前,大黄牛抬起头来冲他“哞——”了一声,像是在说:“您可回来了!”长时间地望着他,眼眶里好像汪着一汪泪水。田大忠伸手抚摩着它湿漉漉的腰背,轻轻拍了几下,转身到东屋舀了一瓢牛料回来,伸到牛嘴下面,大黄牛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一边磨叽着双唇,一边抬眼望着他。田大忠把牛料撒到牛草上面,拍怕牛脖子,望着大黄牛低下头去继续吃着草料才转身离去。田大忠把耕牛看做他的种田伙伴,关心疼爱有加,使用耕牛时搭在肩上的鞭子通常是不用的,偶遇上坡挥鞭也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响亮的鞭声只是在挨近牛背牛头处爆响,实际上并没有接触体肤,好像只是在提醒:“上坡了!伙计,加油!”通常还会俯身车后助一把力。
歇罢晌,磨好镰刀,田大忠父子带着麦客下湖去了。打麦场上的麦子已经晒得滚烫,田大才牵出大黄牛套上牛套,又拖着石磙耢石一圈一圈地打着麦子。渐渐的场上的麦子越来越薄越来越平整,宛如一个圆圆的巨大的松软的毡垫。经过反复磙轧搓摩,整个打麦场上的小麦秸秆已经被轧扁搓软乃至搓断,更是搓光了麦叶、叶鞘,剩下扁扁的柔软的乳白色的光洁华润的麦秆儿,在阳光下散射着炫目的光。秸秆尖上麦穗儿早已脱光了麦粒儿、麦壳和麦芒,只剩下残存的纤细柔软的穗梗儿,少数依然连接在秸秆儿上,多数都已经断落。这些秸秆儿被称作麦穰。脱落下来的麦叶、叶鞘和麦壳等已经变成细小的碎屑,被称为麦糠。麦穰、麦糠是牲畜的好饲料,也常用作烧柴或砌墙、脱坯的纤维添加物。
田大才引着黄牛把石磙耢石拉到场边,卸下牛套,把牛栓到停在大场西侧的大车旁歇息,等待随后的拉车劳作。正在场边玩耍的明理、吉祥、罐儿,还有莲莲等孩子们不顾太阳的曝晒一窝蜂地跑到打麦场上这个巨大的“毡垫”上打滚儿,栽跟斗……滚得满头满身的麦穰麦糠。田大才家全体总动员,纷纷拿着杈子,翻抖着麦穰,挑起堆往大场的东侧。理娘也丢下手里的活儿,拿起一把杈子来到场上弯腰帮着翻抖着麦穰。程氏看见了赶忙丢下杈子跑过来,轻缓地夺下理娘手里的杈子,压低声音责备道:“嫂子,您也是!也不看看自个儿恁重的身子!闪着了咋办?”“没事!咱又不是人家公主小姐,哪恁金贵!咱草木之人泼实着呢!”理娘笑了笑,似乎不当回事儿地回答说。又接着说:“您没听说?——前门肖家的老三‘叫驴’就是他娘生在磨道儿上的,幸好拉磨的黑叫驴通人性,停了下来。——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所以才给孩子取名‘叫驴’的。”理娘口里说着,还是接受了程氏的关心和劝告,听任程氏扶回家门。
大场上仍一片繁忙。麦穰挑完后,又拿起木锨聚拢着留在场面上一层混杂着麦壳、残叶、碎屑等杂物的麦子,堆到大场的中央,随后用大扫帚把场面扫净。
天好像有了一丝风,田大才拿起一把木锨,铲起一锨小麦迎着风向朝斜上方扬去:“刷——”饱满的赭黄色的小麦(麦粒儿)在稍远处像密集的雨点儿砸落下来;麦瘪子、带壳麦粒儿、残穗儿等麦余子在稍近处落下;麦糠残屑等飘飘洒洒坠落在他的身后以及他的席篷子上。小麦在地上越积越多,田仁智双手握着一把柔软的大扫帚,站在麦堆前不断地轻轻扫拂着,拂去偶尔落在麦堆上的麦余子,以保持着麦堆上小麦的干净纯洁,头顶上的席篷子淋着阵阵麦雨,刷刷作响。父子俩身上衣裳汗透了,脸上不断地流淌着汗水,可是依然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扬完了场,家人们涌上来,有的扫麦子,有的扫麦余子,有的扫麦糠……场上忙成一片,共同分享着丰收的喜悦。蓝氏、程氏拿来扛笆,忙着往里面装麦子,田大才和田仁智爷儿俩交错地扛着扛笆一趟一趟地扛进家里倒进麦囤子里。麦子扛完了,蓝氏、程氏婆媳把麦余子装进口袋,由苗儿、换儿几姐妹嘻嘻哈哈抬回家去,用作鸡的饲料。昨天下午铡麦子扔下的麦茬已经垛在大场的东北角,紧挨着月牙形小菜园,等待紧张的抢收过后,在不太繁忙时节再从容地撒开曝晒,套上石磙耢石打一遍,收取残存其中的少量麦穗里的麦粒儿。经过粗打的麦茬,依然粗硬,是农村盖房子苫屋面的好材料,也可以用作烧柴。田大才父子又捞起杈子,把刚才起场堆积的麦穰一杈一杈地垛起来,在麦茬垛南边形成了一个麦穰垛。芦荻村的麦穰垛都是一个式样:下段是个圆台,圆台顶上扣个半球体,好像个蒙古包,大小因麦穰多少而异。田大才父子垛好了麦穰垛,又从河沟里挖来稀泥,和上麦穰麦糠,把上端的半球体严严实实地抹上一层,以挡雨淋风吹。
三夏大忙以夏收最为急迫,要抢时间收割上场,还要抢天气打场以求颗粒归仓。至于夏耕、夏种,虽然要抢农时,但毕竟可以从容一些。收罢麦子,家家户户门前新添置的大大小小的麦茬垛、麦穰垛成了芦荻村的一道新的风景。田大忠家的麦茬垛垛在场西北角的大楝树下,位于斜坡道上口北侧;麦穰垛垛在斜坡道口南侧。宛如两座圆形的堡垒紧紧扼守着上场的斜坡道口,守护着大槐树田家宅院。田大忠家的麦穰垛麦茬垛比往年的要高大了一些。理娘娘家除了种田外多年靠织带子靠省吃俭用积攒了些许积蓄,想买地又怕露富,就委托田仁喜以田家名义在芦荻村东北方向买了二亩南北地,并委托代为耕种经营。直至后来一夜之间,全中国农民的私家土地悉数都姓了“公”,这块地都是以田家所属的名义存在,李家也一直没有“露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