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芦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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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4、

母亲又顿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孩子的回应,便站起身走过去,望着孩子们熟睡的红扑扑脸蛋儿,轻轻地给扯了一下被子,幸福地微笑着,又坐回灯下静静地纳着鞋底。

橘黄色的灯光照映着理娘文静慈祥秀美的脸庞,有节奏的断断续续的“哧啦”“哧啦”的拉麻线的声音应和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

“他到哪儿了?住在哪里呢?淋着了吗?”理娘牵挂起远行的丈夫,在心里问着。清晨,丈夫田仁喜就冒雨出门外出进货去了,想能早点儿回来能多赶个集,连阴雨耽搁好多个集了,着急。

理娘与田仁喜小时候虽然不在同一个村庄,却也算是青梅竹马呢。田仁喜外婆家在芦荻村东南小尹庄子,田仁喜的母亲姊妹仨,母亲居中,大姨嫁到南李家,母亲和三姨嫁到芦荻村。后来,大姨把她婆家堂侄女李慧就是后来的理娘说给了芦荻村二妹的儿子田仁喜。那时农村多是娃娃亲,很小就定亲了。本来理娘小时候也算过命,说是李家向西北扎根,不宜婚配西北方向人家。但是,出于钦佩大槐树田家是远近闻名的清白忠厚人家,而对“命”,也总是似信非信的,再加上大姨三姨说合,还是定下了这门亲事。没有想到,后来李家果然人丁不旺,缺乏子嗣。农村人在农闲时节爱走亲戚,田仁喜小时候有时跟着母亲走外婆家,到大姨家。理娘比田仁喜大三岁,常把田仁喜当做小弟弟带着玩儿,一块儿下湖摘野果儿、捉蚂蚱……后来听说田仁喜是自己的小女婿,羞得满脸通红,再也不敢跟田仁喜一块儿玩儿了。

“真快啊!”理娘想到这里,满脸漾起少女般娇羞的笑容,轻轻吐了一句。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似乎小了许多。蒿河大堰上怎么样了?仁祥受得了吗?他可是头一回上河护堰呀!今儿晚纳完这只鞋底,明天绱了鞋帮儿,仁祥就能换新鞋了。“长嫂当母”,长嫂怎么能当母呢?“没娘的孩子可怜啊!”理娘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激灵。多少年来,自己尽量给两个小叔子关爱温暖,有时甚过对待理儿,总想努力弥合他们少年丧母的创痛。可是还有没有欠缺的地方呢?理娘常常问着自己。好在仁祥已经大了。做好仁祥的鞋,该做仁学的了。对,还有理儿、莲莲的。麻线使完了,该打麻线了;袼褙靠子也用完了,天晴了就该打袼褙靠子了;很快秋凉了,又要剪裁缝制一家大小的夹衣、棉衣了……还有好多事情呢!一件一件做吧,自己累点儿,不能委屈了一家老小,更不能委屈了孩子,特别是不能让没娘的孩子受到委屈。理娘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想着心事。鞋底终于纳完了。理娘把纳好的鞋底放进线筐子,站起身来扭动了几下酸疼的腰肢,吹熄了灯,侧身卧到果果身边。

清晨,理娘老早就起来了。天已经晴了,天空一碧如洗,好像真的被连阴雨清洗干净了似的。理娘的心头好像也舒展开来了。煮好稀饭,馏上馍,转到灶门前,把果果的土盆子装上沙土,送进灶膛里。然后再次洗了手,回到南屋。

南屋当门正墙前,横砌着一条黄土香案。香案上方的墙面上张挂着一轴《八仙祝寿图》,图的前下方,并排安置着两个牌位:“供奉先远三代家亲之灵位”、“供奉大仙姑之神位”。香案正中端放着一只黄铜香炉,左右立着两个黄铜烛台。这三件铜器要算是大槐树田家最精美最贵重的陈设了。只是因为身上披着灰垢和铜绿,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了。

理娘端正地站在香案前,满面凝重,从香案下的洞格儿里拿出一排香,小心地分开成为单根儿,约莫三五根儿,并拢点燃后,摇晃着熄灭火苗,虔诚地栽进香炉,用香灰围稳按实。然后退后两步,双手合十对着牌位作揖,再双膝跪在蒲垫子上磕头,起身后再作揖,口里不住地祷告着。然后,退步转身,向着门外,复又虔诚地作揖,不住地祷告。大概是感谢上苍感谢扫云娘终于赐给雨过天晴赐福苍生吧。

大槐树田家还有两件宝贝——一对薄胎白瓷酒杯,通体雪白,晶莹剔透,薄可透亮,更为奇妙的是当倒上白酒或清水后,杯底顿时显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像,所以俗称鸳鸯杯。田仁喜淘换过来后,爱若珍宝,秘不示人。但是,不知怎么还是走露了风声。一天下午,保长程维银来到田仁喜家,进门就喊:“好热的天啊!仁喜贤侄,找点儿水喝!”身后尾随着跟进来三个保丁。那时田仁喜一家三口单独生活,当时一家人都在家里。见保长登门,田仁喜忙让到南屋当间坐下,理娘提着茶壶,拿着茶碗跟到南屋,在每人面前倒了一碗糊大麦茶。田仁喜坐下相陪,续茶,理娘带着理儿回到锅屋去了。一行人直喝到太阳平西,第二壶茶都快喝干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田仁喜只好让理娘安排晚饭。几杯酒下肚,程维银忽然提出要看那对细瓷薄胎鸳鸯杯。田仁喜知道势难推诿,只好从里间箱底拿了出来。程维银一见,顿时两眼放光,慌忙站起来双手接过,端详一阵后,亲自斟满了酒,果然杯底现出一男一女,栩栩如生。几个保丁也围拢观看,一个个眼放异彩,啧啧连声。田仁喜似乎预感到了不祥,心底隐隐作痛。程维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杯底人影消失,只有一个微小的突起。程维银嘻着嘴把玩着再不释手。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告辞,程维银顺手把那对酒杯揣进包里。田仁喜如何肯依,拦着索要。程维银说拿回去把玩几天,仁喜不依,说以后再买回来一定送给他。两个人围着饭桌争持了许久,三个保丁帮腔打着圆场,一直拖到天黑定了,程维银还是把那一对酒杯拿走了。

转眼抗日战争胜利了,全国都在清算日伪汉奸,程维银也受到了清算。程维银交代材料里有讹诈田仁喜一对鸳鸯杯一事,说是献给上司了。办案人员找到田仁喜核对属实后,让田仁喜提交诉状追究罪行、追讨宝物。田仁喜淡淡地说,程维银既然奉献给了他的上司,就追讨不回来了;他犯了汉奸罪理应受到应得的惩处。一件玩物不值什么,就不提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斜照着这座简朴的庭院,一切都是那么洁净,一尘不染。院子是洁净的,湿润的地面尚存留着几处星星点点的积水;屋宇草盖是洁净的,屋檐尚在稀缓地滴着水滴;两棵大树的繁茂枝叶重绿欲滴,宛若两树翡翠。这一切,沐浴着朝晖,像是镶着金边,又像闪动着金辉。

石槽后面,大黄牛正埋头槽里悠悠吃着草料,偶尔抬头望一眼久违了的阳光,扭过头看一眼自己的女主人。理娘见大门已经敞开,知道公公牵出牛喂上以后出门去了。理娘转身走进里间,见明理已经自己起来了,便轻声摇醒莲莲,给穿上衣服。娘儿仨一起出了南屋。

“哎呀,晴天了!”明理高兴地喊了起来。母亲连忙轻声制止:

“乖,小点声!甭聒醒了妹妹!”

莲莲睡眼惺忪的,看见阳光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晴天了!好玩儿了!”转而对母亲说:“大娘!扫云娘真行!”一脸认真劲儿。母亲也舒心地笑了。来到锅屋,给两个孩子洗了脸。理娘一边忙着切萝卜丝,拍黄瓜,捣蒜泥,一边对明理说:“理儿,去叫您老和四叔,吃饭了!”理儿牵着妹妹一起跑出大门,大门外传来两个稚嫩的童声——

“俺老——吃饭喽——”“四叔——吃饭喽——”

忠老爷回来了,仁学从东屋出来了——原来他才起床——忙着进锅屋洗脸。母亲已经把饭桌摆好——四边摆放着三大碗两小碗麦面南瓜稀饭,中间一大盘凉拌黄瓜萝卜丝,装满馏热了的麦面卷子的馍盘子——是理娘用秫秫莛子缝制的六边形的盘状容器——放在一角。忠老爷走进锅屋,拿过两个卷子,掰开来,夹上菜,端着饭碗走出大门。仁学也学着父亲的样儿,拿起一个卷子,掰开来夹上菜,端着饭碗,走出大门。饭桌上剩下娘儿仨慢慢吃着。一会儿,忠老爷回来了。理娘忙站起身来接过碗,从锅里又舀了一碗稀饭。忠老爷又拿过两个卷子,夹上菜,端上碗,走出门去。

外面已经热闹起来了。芦荻村家家户户大门洞开,人们走出门外,贪婪地沐浴着久违了的阳光,驱散着浑身几乎发霉的潮气。有的已经吃过饭,有的端着饭碗,相互打着招呼,相互交谈着。忠老爷蹲在大场北头儿,隔着大路,正和蹲在路北对面的田仁运老汉谈得兴浓,有时好像忘记了手上端着的饭碗。旁边蹲着仁学,像大人样儿边吃饭边认真地听着。出来的多是老人、孩子和妇女,青壮劳力都上蒿河护堰去了。

吃完早饭,忠老爷戴上席篷子出去了。明理跟着四叔也出去玩儿去了。莲莲在家跟在母亲身边。理娘收拾完锅碗瓢勺,抱来果果,坐在灶门口儿给换了土裤子,包好,喂了奶,又抱回南屋里间卧好。接着收拾了娘儿几个换下来的衣裳,又到东屋收拾了几天来公公爷儿仨换下来的衣裳,一块儿抱到锅屋门口,放进黄盆里,舀水泡起。然后,从南屋拿来一个包袱皮子来到锅屋,把包袱皮子铺在一个筲箕上,端到灶门口儿,把锅底下的柴草灰掏出来放在包袱皮儿上。又把筲箕架到门口儿一个空盆上,把柴草灰按实,再拿瓢从缸里舀水,慢慢淋到柴草灰上,一股黄褐色的灰水滴落进了下面的盆子里。直淋到灰水变淡,已经积有大半盆了。理娘把已经泡湿了的衣裳一件件捞出拧干,浸泡进棕黄色的灰水里。接着理娘又把全家几床被子抱出来搭到晾衣绳上曝晒,几天的阴雨被子都发潮了。

理娘正忙着在石台上揉搓衣裳,仁学带着明理回来了。看见嫂子在洗衣裳,再看看缸里水已经不多,忙说:

“嫂子!俺去提水!”说着提起罐子要走。理娘忙拦着仁学说道:

“不!不!等会儿搓好就端到井边去洗!”

丈夫小时候栽到井里的那一幕给她的印象太深了,从她进入田家起就不准小孩子到井边去玩儿,更不要小叔子到井里提水。直到仁祥渐大,今年公公同意才让仁祥开始担水。

“嫂子,那您慢慢洗,俺带明理到西湖玩儿去!”仁学说。

“他叔!刚下过雨,泥泥蹅蹅的能去吗?”理娘说。

“能去!水耗了,西湖地高,又是沙地,干得快。”仁学回答说。

“能去!”明理跟着说,这几天下雨可把他憋坏了。

“到处是水,到处沟满河平的,他叔可要小心!”理娘同意了,她也希望儿子能出去撒撒野。接着又对儿子叮咛道:“理儿,一定要听四叔的话,跟着四叔!”明理自然高兴地满口答应着。

“俺也要去!俺也要去!”莲莲也想到外边玩玩儿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