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忠老爷当然记得的。
田仁喜不满九岁那年,母亲病逝了,抛下幼年的仁喜和四岁的存儿。后来田大忠娶来仁喜的继母,生下了仁祥、仁学。那时仁喜的祖父祖母还健在,田大忠、田大才两兄弟还没有分家,是一个老幼三代同堂的十多口儿的大家庭。田大忠高大魁梧,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一个人给人家当长工,还捎带顶起了全家的农活。田仁喜同祖辈一样,因为穷,没有上学,自小就跟着大人家里湖里的活儿一块儿干。一大家人吃喝用水要到村西头儿的西井去挑,来回一二里路。那时田仁喜挑上扁担两只筲还不能离地,只好把扁担两头的钩绳在扁担上绕两圈。一次,也许太累了,弯腰从井里提水时,反而被装满水的筲桶拽了下去,一头栽进井底。不知过了多久,田仁喜竟然浮出水面,爬出井口。井筒是条石砌成的笔直的圆筒形,从水面到井口足有六七尺深。田仁喜全身湿漉漉的挑着满满一担水回到家里,头顶上还带着从井底戳上来的黄泥巴。那时,田仁喜的祖母不想费神管家,长房田大忠媳妇忠厚老实心慈面软,二房田大才媳妇蓝氏拥有一双二大脚,干练泼辣,能说会道,便由二房大才媳妇蓝氏——田仁喜的婶子当家主事。每逢有人提起田仁喜坠井的事,蓝氏便对田仁喜大加夸耀:“俺侄子尚儿福大命大造化大,是井龙把他托上来的!”借此掩饰她无言以对舆情的尴尬——她自己的儿子“金科儿”坐在学堂里念书,准备将来中金科状元,当然是不需要井龙救危的。每逢此际,田仁喜总是调头默默走开。
“嗨……四个孩子都是苦命的没娘孩子!”想到这些,忠老爷深深地叹了口气,方正刚毅的脸上的异常平静掩盖着心底泛起的阵阵酸楚与哀伤。
“就这样吧,让他历练历练吧!”忠老爷终于认可了仁祥上河护堰的现实。
忠老爷很快吃完了饭,放下碗筷,站起身来走进过底,拉开大门,伫立门口,静静地望着老槐树,望着暮色渐合的迷茫苍穹,雨已经停了。少顷,转身进来,关上大门,闩上门闩,走进东屋歇息去了。
田仁学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回东屋去了。
侍候俩孩子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理娘擦了根火柴,点燃了搁在墙上搁板儿上的煤油灯,一苗如豆的橙黄色灯火顿时照亮了昏暗的锅屋。小兄妹俩欢跃着围了过去。母亲收拾着,洗完锅碗瓢勺,带着孩子回南屋歇息。
刚到南屋门口儿,就听到了果果的哭声。理娘一把推开门跨进屋里,掀开门帘,划了一根火柴,走向床头,点亮了挂在床头前上方墙上的煤油灯,一把抱起果果,转身坐在床沿上,掀开衣襟,把****塞进果果的小嘴,一边摇晃着一边轻声说:
“果果饿了!果果饿了!”
果果哭声止住了,只顾大口吮吸着母亲的温暖甘甜的乳汁。明理、莲莲早已尾随母亲进了里屋,围在母亲膝前,看着妹妹吃奶。
“大娘!妹妹土裤子湿了!”因为天热,母亲没有给果果裹上包被子,明理触摸到了果果已经****了的土裤子,大声说。果果听到喊声,丢下****,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忙着埋头吃奶去了。
“理儿莲莲,您先睡,等会儿大娘给妹妹换好了土裤子再来陪您睡,好吗?”母亲跟俩大孩子商量着。明理忙说:
“俺不困!”
“俺也不困!”莲莲跟着说,但是分明已经睡眼蒙眬了。母亲笑了笑,低头喂奶去了。
等果果吃足了奶,母亲抱上果果来到锅屋,点亮了油灯。两个“尾巴”也已经跟了进来。母亲坐在灶门口的矮凳儿上,脱下果果的湿土裤子,把身子擦拭干净,换上干净的土裤子,在果果膝盖上方的位置把裤腿扎住。又从灶门口把锅底下坐在柴草灰上的土盆子拉了出来——那是一只不大的灰色粗陶盆子,可以从灶门进出,是母亲煮完晚饭后放进去的——母亲用手抄了抄盆里面的金黄色的细沙土,是温热的,便一把一把抓进果果的小土裤子里。装合适了,再把裤腰捆扎结实,一个浑圆柔和的土裤子就完成了。母亲拿过烘烤在锅门口儿树枝叉上的包被子——秋天用夹被,无棉——斜铺在自己并拢伸直的双腿上,一角搭在双脚上,对角平铺到小腹跟前,然后把果果头枕娘脚脚蹬娘肚地仰面放上去,把双腿捋直,把小腹前的一角包被子折回来包住孩子双脚,再收起两边的两角,把孩子整个身子裹紧,再用布带子捆扎好,就完成了。剩下的一角刚好托着孩子的小脑袋。如果是棉包被子,包好之后很硬扎,可以抱着到处玩耍,不用担心闪着腰或者仰着脖子什么的。母亲一边操作着一边哼着——
头枕脚,脚蹬肚,脊背对着迎面骨。
明理认真地陪着看着,莲莲已经伏在母亲背上打盹了。母亲抱起果果,摇醒了莲莲,让明理领着,吹灭了灯,引着孩子回到南屋。母亲摸着黑熟练地把果果卧到床上,在箱子上摸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顿时一豆光焰驱散了面前的黑暗,照亮了这间小小的房间。一张粗制雕面木架子大床靠南墙抵西墙安设,床架上铺着厚厚的秫秸,秫秸上面铺上一张芦席,上面堆着一床被子,人坐上去窸窣作响。床前放置着一个长条形脚踏子。床对面临窗两个粮食囤子,其中一个上面圈着折子。床前靠西墙立着一口近乎立方体的红色木箱,既是箱子又当桌子。这口箱子是李氏的唯一嫁妆。这固然是因为娘家贫穷,但更主要的是因为当时正值日本鬼子侵入了中国,同其他着急送女儿出嫁的人家一样,娘家人把姑娘脸上抹上锅灰,请婆家人乘黑夜匆匆接到婆家,来不及打嫁妆,也不能陪送太多嫁妆。床前上方斜拉着一根搭衣绳,绳上胡乱搭着随时脱下来的衣裳,刚好把大床与粮囤子分隔开来。煤油灯就挂在木箱上方靠近床头的墙上的一根钉子上。灯的上方横着的一块长条形小木板儿下面熏吊着疏松的墨黑的烟灰。田仁喜说那是制作黑墨的上好原料,当时有一种上好的“蓝烟”牌的墨锭听说就是用这种烟灰做的原料。
母亲给莲莲脱了衣裳,抱上大床朝东的一头儿,莲莲钻进被窝儿,笑着喊道:
“哎呀!冰凉!”
看来冰凉的芦席已经驱走了她的睡意。母亲听了笑着说:“冰凉才舒服呢!”很快明理也钻进了东头儿的被窝儿。母亲慈爱地看了看床里头儿熟睡的果果,又看看外头儿的理儿、莲莲,说了一声“好好睡吧!”站起来朝外间屋走去。
“大娘,您不睡?俺也不睡!”明理和莲莲着急地慌忙爬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喊着。
“乖!您先睡!大娘不走,坐在这儿陪着您。”母亲说着已经从外间端着线筐子回来,坐在了床头儿灯下。
“大娘,你又纳鞋底吗?谁的鞋?”明理眼尖,问道。
“是的,是您三叔的。”母亲回答着,已经在“哧啦”“哧啦”地拉着纳鞋底的麻线了。
“大娘,四叔的呢?”明理接着问。
“做好三叔的,就做四叔的。大娘得一双一双地做呀!”
“大娘,俺的鞋也烂了!”明理又说道。
“给三叔四叔做好了,大娘就给理儿做,可好?”
“好!做好俺的,还有妹妹的。”又是明理在说话。
“就是,还有俺的呢!”莲莲原来还没有睡着,接下话茬儿。
“好!好!都有!大娘都给做!快睡吧!乖!”母亲说。
“俺还不困呢!大娘,您给俺讲呱儿吧!”明理提出要求。莲莲连忙响应:
“好!大娘讲个呱儿!”
“好吧,大娘已经讲了好多呱儿了,都还记得吗?”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问孩子。明理、莲莲忙着回答:
“记得!”
“好,再讲个什么呢……”母亲说着,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好,大娘今儿个讲个《孟姜女》的故事,听过吗?”
“好!没有听过。”回答的是明理。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非常非常残暴的坏皇帝叫秦始皇,他呀又派粮又拉夫,给他修陵墓,盖宫殿,筑长城,害得许许多多老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大娘,什么是陵墓?”明理在问。
“陵墓呀就是坟,就是老林,人死了不是都要埋进坟里的吗?”
“拉人修坟?他死了吗?”
“没有!要是死了倒好了呢!”母亲解答着儿子的疑问,“他是皇帝,是最大最大的官儿,坟墓要修得很大很大,要很多很多人修很多很多年呢!”
“噢……那他要是早点儿死了,还要修很多年吗?”
“那当然不会了。他死了,就得埋呀,当然就不能再修下去了。”
“那……大娘,您给扫云娘说说,让秦始皇早点死,他就不拉夫了!”
“儿子,这是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过去的事,变不了了!”
“噢……”儿子若有所思,“大娘,您接着讲!”
“当时啊,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叫孟姜,她的丈夫万喜良也被秦始皇抓去筑长城去了。孟姜啊天天盼着丈夫回来,可是万喜良却一直没有音信。转眼秋天到了,孟姜心里想啊,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北方,一定很冷,一定冷得很早,就给丈夫早早地做好了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棉袜棉帽,就包起来背在背上起身往北方走,去给丈夫送寒衣……”
母亲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后来呢?”明理含含糊糊地问道,睡意蒙眬地还想听下文。母亲微微一笑,边纳着鞋底边接着说:
“路很远很远……人家唱词儿说的是‘万里长’呢!孟姜不怕苦不怕累,走啊,走啊,一直朝着北方走去。经过了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于远远看见一道高大的城墙,长长的望不到头尾……”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