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转眼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满湖的麦苗儿度过了严寒,终于摆脱了厚厚的雪被,重新展现出一片青绿。芦荻村也仿佛度过了冬眠,渐渐显露出了些许活气。然而,可怕的饥荒却蔓延开来。芦荻村除了田明一、蹇宝生等少数几家田地多的人家之外,都已经成了断粮户儿,依靠县府拨发的救济粮过活。
大槐树田家大场北头儿一个状若巨大黑馒头的粪堆上升腾着轻柔飘渺的薄雾,薄雾里两个人影在挥臂劳作着。田仁喜、田仁学两兄弟正在倒粪。他们举起抓钩子用力朝粪堆上一扒,扒落一大坨腐熟了的牛粪,一搂,散开了。那扒拉开了的粪堆冒起蒸腾的热气,演化出袅袅升腾的白色轻雾,同时散发出浓烈醇厚的特殊粪香味儿。被这迷幻般的轻雾和神奇般的香味笼罩浸润着的田仁喜、田仁学兄弟仿佛从中看到了满湖金色的麦浪和满场金山般的麦堆,感受到了丰收的喜悦。而对于田仁喜来说,仿佛还产生了神奇的疗伤功效,使他忘却了心底的疼痛。他们把粪扒拉开来,弄散了,又捞起木锨细细地搓碎搓细,然后翻到一边。又重新扒拉下一坨搂开、弄散、搓碎、搓细……就这样循环往复着,直到把一个偌大的粪堆翻倒一遍,堆成一个新的粪堆。庄稼人把这个活儿叫做倒粪。细碎的肥料运到地里才容易撒开撒匀,被雨水浸润后更容易被庄稼吸收。
田仁喜一大早就起来倒粪了。他已经入蛰般地在家里窝了一个冬天了。开春了,连入蛰的虫儿都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开始忙碌了,自己还能再蛰下去吗!其实,即便在蛰居的冬天,自己又何曾真正地蛰居呢!看书,只能暂时充填麻痹自己的一贯活跃的头脑,可是一离开书本儿,又立刻回归满眼满脑子的现实。自己身为家里长男,浑身力气没处使,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就要靠着救济粮熬日子,心里就刀绞般的疼痛。
“嗐!仁祥还做过开个大粥棚救济灾民的梦呢!没想到自己一家倒沦落成了靠救济的灾民了!”
田仁喜想到这里,心里塞满了苦涩。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真是辜负了父母给予自己的这昂藏七尺之躯了!“‘树挪死,人挪活。’——得出去,起码给家里节省一份儿口粮吧!”想到这里,似乎下了决心。可是到哪里去?做什么去?脑袋里是空白一片。对,学仓银儿哥吧——掮条渔网逃荒去。起码能顾自己的嚼头儿,运气好了也许还能攒几个钱接济家里呢。眼下到麦收还有难熬的三个月。这三个月农活儿不多,最当紧的是给返青的麦子追肥。人耽误地一时,地耽误人一季。对于芦荻村来说,麦季一季基本就是一年的指望,夏秋多洪灾,秋庄稼是靠不住的。对,走之前得把粪倒了。于是田仁喜一大早就来倒粪了。后来田仁学看见了,又跟过来一起倒粪。
“明儿个我就走了。家里的活儿您就多做点儿,咱大年纪大了。”田仁喜一边倒粪一边给弟弟仁学交代着。
“哥哪去?”田仁学不曾听说,诧异地问道。
“到外边儿打鱼去。”
“跟哪些人一块儿?”
“哈,逃荒要饭还得成群结队呀!”田仁喜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可是在田仁学听来却感到一阵凄惶,连忙说道:
“那怎么行?——哥,俺陪您去,做个帮手儿也好!‘近怕鬼,远怕水。’哥,您忘了吗?打渔,天天溜水边儿,一个人怎么行呢!”
“不要紧,俺小心就是了。再说了,仁祥上河工了;咱大年纪也大了,成天又恁忙。您留在家里,哥才放心得下。没多长日子的,两三个月,到麦口儿就回来了。”
倒粪倒到快接近粪堆当央儿时,早已围拢守候着的换儿、罐儿娘、黑妮儿娘等几个不断地提醒着:
“慢点儿!”
“小心点儿!悠着点儿!”
田仁喜、田仁学手里的抓钩子轻轻地挠着掏着……忽然“噌”的一声,一只黑色的陶瓷罐子露了出来。换儿眼睛一亮,连忙叫道:
“俺家的!小心点儿!”
田仁学用抓钩子轻轻钩空了罐子周围的牛粪,然后小心地抱了出来——这是一只小口儿陶罐儿,罐口儿扣着盖子,用泥巴糊得严严实实。换儿小心翼翼地抱着回家去了。接着又掏出几个大同小异的陶罐儿,都扣着盖儿,用泥巴糊得严严实实,都被它们的主人抱着回家去了。这是当地农村制作酱豆子的方法。利用农家肥发酵时产生的热量捂出来的酱豆子色香味儿特别美。田仁喜家养着两头牛,牛粪多,粪堆大,所以左邻右舍喜欢在他们家粪堆里捂酱豆子。酱豆子是农家缺菜时节最好的下饭菜。
田仁喜头戴一个席篷子,腰系鱼篓,掮着一条渔网走了。理娘把攒下来的十几个鸡蛋装进笆斗子里让他带到集上卖了做个盘缠。他没有带,留给家里换盐换洋油——一大家子人,盐不能缺;孩子多,黑来点灯也不能少。田仁喜就这么着一文不名地上路了。
这天,田大忠带着田仁民、闵学魁、田明铎几个人在家西苇塘地头儿给白杨树修枝。他们要用这些枝条儿做树栽子,在各家地头儿、路边儿、沟沿儿栽植下更多的白杨树。他们要让这主干笔直、树形挺拔潇洒的白杨树在芦荻村到处繁茂生长,蔚成气象。树修完了,砍下来的枝条儿被扛走了。田大忠在苇塘边儿洗完了手,见蹇宝生从南边儿老远就打着招呼走过来。来到跟前,又呈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犹豫相。
“呃?有话就说嘛!什么事儿,宝生?”田大忠见状笑着问。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大老!”蹇宝生依然在犹豫着。
“哎,怎么今儿个恁不爽快呀?说吧!”
“大老,是这么回事儿——”蹇宝生受到鼓励,说道,“年上不是买公债吗?村上给俺家分派80万元(旧币,合新币80元),俺麦收后交了征购就交清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