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如有不妥,请长辈原谅——既然婶子说田百怀恁好,如果婶子家里或亲戚家里有合适的,婶子愿意把她嫁给田百怀吗?”不料程氏咯咯笑着说:
“当然愿意喽!”程氏一门心思想成全田百怀的亲事,好像没有听出白兰氏的话外之音。白兰氏听了,鄙夷地说道:
“我兰芳配不上歪头罗,还是留给婶子家或亲戚家吧!——还可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程氏被碰得灰头土脸地出了白兰氏家门,越想心里越感到窝囊。这回去还有什么颜面?怎么给仁智说?怎么给田百怀回话呢?正自一头走一头低着头想心事,猛抬头,远远看见黄五儿从西汪东边狗儿家走过来,上了大路转东去了。“对,找狗儿娘去!”程氏一心想着完成丈夫交给的使命,一心想成就田百怀的亲事,似乎变得“饥不择食”了。程氏颠儿颠儿穿过大路,来到狗儿家房子前,狗儿娘正在门外晾晒衣物。程氏凑上前去,相互招呼过后,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狗儿娘,见您娘儿俩日子怪艰难的,婶子给您提头亲事吧!”
狗儿娘晾完了衣物,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着说:“婶子恁疼俺!——不知道是哪家好人家呀?”
“当然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哟!——噢,您看!”说着掏出了荣军证和存款单在狗儿娘眼前炫耀着。狗儿娘也不识字,看见个红本本和一张纸,不知是何物,便问程氏。程氏笑道:“看,见都没见到过!这张纸是银行的存钱单儿,拿它就能到银行去换钱,还有利钱呢!”
狗儿娘听得惊奇地睁大了眼,拿在手上颠来倒去地看着新鲜。
“这红本本是荣军证——没见过吧?”
狗儿娘递回那张存钱纸,没有接红本本,笑着问道:
“婶子是说歪头罗呀?”
“是呀,婶子没哄您吧!可是咱庄儿数一数二的人家?”
“哈,婶子说得还不够呢!依俺看,是独一无二的人家呢……”不待狗儿娘说完,程氏就乐开了,说道:
“就是呢!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呢!”狗儿娘更乐了,说道:“婶子说的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呢!”
“那我可就没有白来呢!到时候喝喜酒时可甭忘了婶子哟!”
狗儿娘收敛了笑容,说道:
“婶子,俺还没说完呢!歪头罗是哪些第一呢?他是‘流氓无赖’第一;是‘脸上笑呵呵,心里长虫窝’第一;是‘一肚子坏水’、‘一门心思害人’第一!独一无二!实话给您说吧,刚才黄五儿来了——您也看见了,黄五儿俺都能思谋思谋,可歪头罗他就滚得远远的去!”
程氏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把遭白兰氏回绝的结果说了。可是她没有把“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话说出来。她咂吧出味儿来了——她家田仁智共四个妹妹,三个大的先后出门子了,家里还有幺妹儿一个,她这不是分明指的就是换儿美玲嘛。田仁智听了,倒也没有感到意外,尽力了,给他回个话让他另想办法吧。程氏献殷勤地又说:“俺还找了狗儿娘去了……”没等程氏说完,田仁智怒斥道:“谁让你去找她的!你呀,你这是别出心裁、擅自做主、一厢情愿!百怀哥怎么会看上她!看你怎么收场!”程氏撇撇嘴,嘟哝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俺不是想到狗儿娘是他相好的吗,万一牵成了不也是好事吗!”田仁智斥道:“百怀哥不同意,怎么办?你去回话?”程氏哼了一声,鄙夷不屑地说道:“哼!甭把您的那个什么结拜兄弟看成一朵花儿了!庄上哪个把他当人了,大人小孩都喊他‘歪头罗’!告诉你,人家狗儿娘还根本瞧不上他呢!人家说了,宁可嫁给黄五儿,也让歪头罗滚得远远的!”田仁智听了,当然无话可说。心里想道:“田百怀呀,你也真的混到家了!”
田百怀听了田仁智述说了向白兰氏提亲的结果后,脸上堆满了沮丧,半晌没有说话,却心底暗暗发着狠劲儿。当田仁智说到程氏自作主张找了狗儿娘的结果后,田百怀面如死灰,一下子瘫软下来,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田百怀终于品尝到了自己的恶行酿造的恶果,陷入了形只影单、形影相吊的孤独凄楚境地。也终于对自己身价的几斤几两有了新的评估,终于放弃了抛妻再娶的梦想,无奈地选择接受了堂兄给他提出的建议,和遭遇“强奸”的“受害者”刘氏安分过日子,接受了冥冥中“天道轮回”给他的命运安排。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瓜熟蒂落,刘氏诞下一个男婴。田百怀抱起儿子,心中一阵狂喜,终于可以消除自己“三十无子吃一惊”的惶恐和尴尬了。望着儿子眉清目秀粉妆玉琢的模样,欣喜异常、怜爱有加,早已忘掉了区分是“家种”还是“野种”了,惬意地想道:看来自己的老婆还是能生养出漂亮的孩子的,过去是自己错怪老婆了。于是给儿子取名“高丽”,以纪念他的朝鲜征程。时人吟诵一首小诗以讽之。诗云:
我淫人妇妇淫人,
天道循环件件真。
高丽回来生贵子,
粉妆玉琢像西邻。
这时,上级土改复查工作已经结束,补划了后门田明恒一家为地主。接着,农村又开始出现了土地买卖现象。田百怀把存在银行里的抚恤金全部取了回来,一下子买了程圩子的七亩地。看架势,田百怀是要安安心心做庄稼,安于“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了。
静极思动,经过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之后,田百怀感到厌倦起来。他不甘于平淡无奇平平庸庸的生活,他更羡慕那种让人尊重、让人瞩目、让人唯唯诺诺的生活。所以,他不甘于在平淡的生活中销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灵光的头脑,于是开始踅摸着改变自己的现状,重新拾掇拾掇被自己毁坏了的狼狈形象。他在复员回村之初,就已经提出了入党申请,可是一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他决定不再坐等。
这天上午,田大忠和田百广、田明道在办公室议事。田百怀过来了,进了办公室,来到田大忠办公桌前,毕恭毕敬地对田大忠说道:
“大叔啊,您侄儿我刚复员回来就递交了入党申请,这都过了几个月了,不知道您研究过没有啊?”田大忠招呼田百怀坐下,对他说:
“对于每一个申请入党的人,组织上都认真地给予研究关心帮助的。对于您,主要的是需要端正入党动机……”田大忠的话还没说完,就让田百怀感觉到好像被田大忠用一把锋利无比的达摩利刃“嗤啦”一声划破了自己的重重包裹,划开了胸膛,裸露出了肮脏的肝肠肚肺,顿时感到前途昏暗、腰腿瘫软,伏在田大忠面前失声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抬起一双泪眼,哽哽咽咽说道:
“大叔,您是看着侄儿长大的。”接着倾诉说:他家苦大仇深,是共产党解放了他,他对党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他积极参加生产救灾,当选为生产救灾委员会委员;他带队挖河兴修水利;他响应党的号召,带头参加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光荣负伤;现在光荣复员,参加家乡生产建设;回来就向组织靠拢,提出了入党申请。组织上应该了解他,看到他的成绩,看到他的积极性,接纳他入党。田大忠听了,安慰了几句后热诚地说道:
“百怀,还记得那天在麦穰垛跟前大叔给你说的话吗?好了,回去吧!好好克服私心杂念,真心实意地给乡亲们办事,党组织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着的。”
田百怀弓腰垂头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儿,又踅到田百广办公桌前。原来这三间办公室,田大忠的办公桌设在南头儿一间,田百广在北间。田百怀站在田百广面前又哭出声来,恳求田百广帮他说说话,他真心实意地迫切想入党。田百广笑着对他说,刚才田大忠给田百怀说的他也听见了,依然教育他要端正入党动机,不能掺杂私心杂念。最后问知他没有《党章》,就把抽屉里的一本给了他,让他好好学习,提高阶级觉悟,端正入党动机。田百怀拿着本本又啼哭着来到南间,在田大忠面前哭着表示了一番一定要认真学习党章、提高觉悟、克服缺点、端正入党动机的决心。田大忠真诚地说道:
“其实很简单:只要心里时刻装着老百姓,对老百姓有利的事就做,对老百姓不利的事就不做,对老百姓的疾苦要关心,对老百姓的困难要帮助,就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了。因为,共产党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共产党没有自己的利益。”田百怀涕泪满面、频频点头、唯唯连声,弓腰垂首而退。
田明道坐在当间的一条板凳上,默默地观看着刚才上演的一幕。待田百怀离开谢幕以后,田明道鄙夷不屑地骂道:
“简直活像一条狗,一条断了背梁骨的癞皮狗!真恶心!天老爷怎么错给了他一张人皮!”时过一个甲子,六十年后,田明道已是耄耋老人,提起这件事仍是历历在目,恍若眼前,说道:“真好看!一个大男人,一会儿哭到这头儿,一会儿哭到那头儿!”
过了不久,田百怀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把他家的正房——三间堂屋献给村里,用来开办夜校和冬学。原来芦荻村扫盲工作开展不很顺利,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位置适中的校址。先前在尽西头儿的芦西小学,因为偏僻,上学的人很少;后来改在东头芦荻小学,依然人少。田百怀家基本处于适中位置。“知夫莫若妻”,刘氏深谙丈夫此举的个中原因:是他认为堂屋是妻子和孙治业****苟合之所,一直忌恨,始终不愿走进堂屋,于是决意献了出去,还可以捞个“舍私为公”“毁家纾难”的好名声。刘氏窃笑:殊不知他所选择的东厢房恰恰是她和孙治业偷食禁果缔结爱盟的发端肇始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