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芦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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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23、

23、

接着,便任由田明秀蜷缩坐着,几个人随意拉着。

“他这是什么病呀?看过吗?”田大忠问,“我看倒有点儿像‘痰迷心窍’呢!”

“都着急得慌了神,谁知道是什么‘邪病’?从来没得过的。”明秀妻子无奈地说。

“二叔说可能是‘肝气郁结、气血阻滞’,让吃‘疏肝理气’的‘逍遥散’。吃了,也没见响动。”田立邦补充道。

“工作队的朱伯鲁同志到您家来过吗?”田百广问。

“没有,工作队没谁来过俺家。”

“您家有没有亲戚、熟人叫‘朱伯鲁’呢?”

“没有。”

“还是快请先生看看吧,病不要久拖。”田大忠提醒着。

“……”田立邦母子一时无语,惶乱而又迷茫地望望田大忠,望望田百广。田大忠这才记起:被划为地主成分的人家,不准随意外出,出村需要得到批准。正准备说话时,田百广笑着说道:

“农会会长刚才都说了,就是批准了,您就抓紧请先生吧!”

田立邦母子好像获得大赦一样,顿时觉得一阵轻松:“谢谢会长!谢谢村长!”

“俺来是找明秀说事儿的。”田大忠说道,“他病了,就跟您娘儿俩说吧。”接着询问他们对划他家地主成分的看法,对没收五大财产的看法等等。母子连忙表示,田明秀生病前说过的,对划为地主成分没有意见,愿意服从政府法令,愿意交出五大财产,老老实实改造自己。田大忠要求他们把地约儿清理好,收捡好,下半天工作组和农会派人来查封财产,要他们家好好配合。随后起身告辞。

“大叔,咱这回儿来得太重要太及时了!要不,下半天斗争大会一开,事情可就糟糕了——田明秀不死也得蜕层皮!那可就真冤枉了田明秀!”两个人出了田明秀家大门,田百广迫不及待地说出了心里的感触。田大忠认真地点点头,一脸严肃地说:

“是啊,咱有了权,更要谨慎,要注重调查,要实事求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大意啊!”

他们俩经过田明松、田明东两家大门口儿,看见大门都静静地关闭着,便一路交谈着往东,拐进过车巷回瓦房院去了。

自打入冬以来,田明秀兄弟家的三座大门好像就一直关闭着。划分阶级成分‘一榜公布’的那天黑来,三兄弟趁天黑人稀之际悄悄来到瓦房院门前划了几根火柴,看见四兄弟家的成分都是地主,于是相对苦笑一下,老三田明东却说了句俏皮话:“咱们真不愧‘患难兄弟’呢!都是清一色的地主,清一色的剥削阶级,正合着了‘物以类聚’的老话了呢!”于是兄弟三个也就心无悬念地接受了命运的宣判。自那以后,‘二榜’、‘三榜’也都无心去看,尽日蜷缩在家里。

这天天气晴好,老二老三不约而同地走出大门,来到老大门口,敲开了大门。关上大门后,三兄弟散坐在过底前晒太阳。田立邦见二叔三叔过来了,便提了水瓶过来,给他们泡了茶,又回东厢房去了。

三兄弟默默地喝着茶水,默默地晒着太阳,一直静默着,好像他们都习惯了静默,即便是至爱亲人在一起。自打解放以来,他们就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他们都从祖宗那里一脉相承地传承了“顺民”、“良民”的基因,他们都本能地遵循着“民随王法草随风”的信条。后来,随着农民协会的成立、民兵队的成立、土地改革法的公布和土地改革运动的宣传发动的强大政治威压,他们早就吓得心惊肉跳、噤若寒蝉了。

“大哥,您院子扫得真干净呀!”老三生性诙谐,见空气如此沉闷压抑,便没话找话地开了腔,“看来大哥还在严格奉行着朱夫子的《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呢!”

他们的父亲田百云早丧,老大田明秀自然而然地担当起了“长兄当父”的责任,承袭祖上遗训,把朱柏庐的《治家格言》奉若修身治家的宝典,身体力行,教导诸弟。平时自己谨言慎行,不苟言笑。这回听见三弟没话找话说的有欠敦厚,心中不悦,只抬眼望了一眼,没有开口,依旧沉静着面孔想着心事。

“二哥,您家院子也扫得勤吗?——我可好多天没到您院里去了。”老三见老大没搭理他,就讪笑一下,转头问老二,力图打破这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氛围。谁知老二见大哥不说话,就也没有接老三的话茬儿。老三仍不罢休,就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呀,才懒得打扫呢!马展就该来翻箱倒柜地抄家了,还打扫恁干净做什么!再说了,这院子还不知道分给谁呢!”见两个哥哥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面色更加阴沉难看,好像在强忍着内心的巨大痛苦似的,便转而轻松地说道:“那篇《治家格言》写得还是好的。以前背得滚瓜烂熟,这都好久没背了,不知道还记得不——”接着就像小学生背书那样朗朗背诵起来: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好了好了!”老二见老三摇头晃脑地背个没完,怕大哥生气,便没好气地打断他,“让咱兄弟仨安静一会儿好不好?这个朱柏庐的《治家格言》有什么好?我现在看它一点儿都不好——可害苦了咱喽!”说到这里,不禁唤起心底的悲楚,双目中闪动起泪花来,带着哭腔接着说:“您看前面的白一巺,人家家业可是咱庄上数一数二的。可是人家呢,大概没读过《治家格言》,所以会想:吃呀,喝呀,玩呀,乐呀……能享受的都享受了,把偌大的家业都挥霍光了——结果呢,给老婆孩子挣了个‘贫农’成分,是依靠的对象!咱家倒好——‘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自奉必须俭约’;‘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还有什么‘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够了够了,结果呢,嗐!落了个划为‘地主’、挨斗争、挨抄家、被‘消灭’的命运!早知道这个下场,咱为什么不挥霍享受呢!即或学不成白一巺,就学学田百怀学学田明爵也好,挥霍享受一把,挣个‘中农’,也能免除这场劫难……”老二田明松说到这里,已经触发了三兄弟心底共同的隐痛,都隐忍不住呜咽起来,任由泪水畅快地滚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