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田大忠回到家里,吃完黑来饭,天已经麻麻黑了。田大忠握着烟袋坐在过底下悠闲地吃着烟。这时,大门推开了——韩大海握着个小布包儿走了进来。“哎,是大海?吃饭了?来坐!”田大忠热情地打着招呼。韩大海没有落座,站在田大忠面前嗫嚅着说:
“大叔……俺找您……说个事儿!”
田大忠站起来:“走,屋里说去。”说着进了卧室,划了火柴点燃了煤油灯,两人并排坐在床沿儿上。
“什么事儿?说吧!”田大忠问道。
“大叔,是这样的——听说要土改了,冰儿娘怕挨斗,天天躲在屋里哭,夜里也不睡,人都熬得不成样子了……俺商量了:俺把田地都交给农会,把庄东头儿的那座新院子也交给农会……俺就住在老宅子里就行了。地约儿俺都带来了。”韩大海说到这里,小心地解开小布包儿,露出一卷大小颜色各异的纸卷儿,双手递给田大忠,“拢共二十五亩地的地约儿都在这里,俺不要地了,俺做木活儿能养活一家三口儿。再说,俺还能回河南老家的。”韩大海是河南人,流落到芦荻村做木活儿已经多年,与田家的仁字辈儿叙成同辈。后来与田明岭的遗孀田梁氏结合入赘了田家,梁氏跟前还有一个女儿冰儿。婚后,各依各叫,所以韩大海仍称田大忠为大叔。
田大忠犹犹豫豫地接过那个纸卷——这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虽然在培训班学习了一些土改的文件政策,可是,土改工作队还未下来,土改还未开始,自己拿不准该怎么办。思虑了一会儿,说道:
“土改工作队还没下来,咱这土改还没开始呢。俺学习时听到过,主动交出田地房产牲畜农具粮食五大财产的,政府欢迎,还表扬是‘开明地主’;对那些拒不交出财产、抗拒土改的才组织群众批斗,强迫其交出来。您家愿意主动交出来是不会挨斗的,回去劝劝您媳妇,不要害怕。您交出的那个宅院可有大用处呢!咱庄要办学校了,正愁没地方呢!您那宅院刚好用来办学校。那可是功德无量的善事呢!地约儿您还拿回去,等土改工作队来了,再交给工作队。”说着,把地约儿重又包好,还给韩大海。韩大海慌忙把手缩回,一叠声地说道:“不不不!搁您这儿!就搁您这儿!”
此刻,在韩大海看来,那布包儿里面的那些近乎他们家全部财产、他们全家的生活命脉——二十五亩地的所有权证书,仿佛变成了吐着信子的五步蛇,只要不慎接近,便会被它咬伤、吞噬;更会给它的主人、自己的妻子带来诅咒,把她送上高台,接收批判、斗争,遭受侮辱、诟骂、拳打脚踢……田大忠见状,沉吟片刻,说道:
“好吧,先搁我这合儿,等土改工作队来了,再转交给工作队。”
韩大海如释重负,连声说道:“多谢大叔!多谢大叔!那俺走了。”临行,又回过头来叮咛一句:“大叔,到时候您一定给俺证明是俺主动交来的啊!”
田大忠晚上开会的时候多了起来。这天晚上,田明理陪着忠老爷开完会回到家里,家里人都入睡了,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忽然,“仍儿——”的一声刺耳的嘶鸣从头顶上划过。
“老!快蹲下!”田明理喊了一声,自己已经手捂两耳缩颈弯腰地蹲在地上。田明理曾经听到过两声枪响,那是几年前大爷和老在河沟沿儿试射自家新买的盒子炮,那响声比刚才的要大得多,可是不像刚才的那样刺耳瘆人。所以他判断是子弹飞过的啸音,比自己甩“流星”的速度要快得多,啸音更尖锐刺耳。忠老爷笑着扶起孙子:
“甭怕!高着呢!您想想它能飞过去,说明比咱家的房子还高呢!”田明理仰头看看天,夜空青幽幽蓝湛湛的,散布着一颗颗不停地眨着眼的星星,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天上的星,亮晶晶,数来数去数不清……”的歌谣。
“老,是哪里打的枪?不会是土匪吧?”田明理担心地问道。田明理年纪虽小,可是对匪患的记忆还是深刻的,他永远不会忘记跟随大爷住到路北田仁连大爷家里躲土匪的经历,更忘不了分别时大娘那担忧害怕无助的目光和那依依不忍别的凄楚情景。
“哈,土匪都抓了,有的还杀了,哪里还有土匪!不用害怕了。刚才是咱庄的民兵在炮楼上站岗放哨打的枪。”忠老爷慈爱地抚着孙子的小脑袋安慰着,“走,睡觉去,外头冷。”
祖孙俩上了床,忠老爷从床头儿糖罐儿里抓了一把“羊角蜜”递给孙子:
“给,饿了吧!”
田明理赶忙把两只小手藏向背后,连声拒绝道:
“不要!不要!老,您吃!”
田仁喜下集时会时不时地带一包点心回来,留给父亲饿时垫垫,父亲床头儿的糖罐儿里像羊角蜜呀、寸金、麻片呀没有断过。
“嘿嘿,怎么不要?吃吧!”
“俺不吃!大娘说那是大爷给老买的,留老饿时垫垫的。”田明理嘴里说着,眼睛却在羊角蜜上游移着。
“哈,您大娘的话要听,您老的话也要听。老让你吃你就吃,——给!”田明理望着老的眼睛犹犹豫豫地伸出了小手,接过了羊角蜜,拿了一颗送进嘴里,香甜地吃着。
吃罢羊角蜜,睡觉时,田明理发现老没有往枕头下塞盒子炮——好像有好几天了呢,便问道:“老,咱家的盒子炮呢?”
“缴了啊!”
“缴了?缴哪里去了?咱家买的,为什么要缴呀?”
“政府下令叫缴的呀!——土匪没有了,各家各户的枪支弹药要一律上缴!”
“那给咱钱了吧?——听俺大娘说,买盒子炮花了好多好多钱呢——说值好多匹布,能买好多好多好面呢!”
“没有给钱。政府收缴东西是不给钱的。”
“那,咱就不缴嘛!咱家拿钱买的,咱不用了,就拿去卖,把花的钱给换回来!”田明理理直气壮地大声说。
“哈哈哈哈……乖乖!还真像您老年轻时的脾气秉性呢!”忠老爷欣喜地赞叹着。接着说道:“你还小,你懂得‘民随王法草随风’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