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当春日升到中天时,韩玉伸了个懒腰,坐直身来,回想睡着所发生的事,她记起曾遇到过一个叫“星辰”的神,于是,她下意识地四目搜寻星辰,但是现在哪里还有星辰的影子?只有青青的山丘和身旁那棵孤零零的树。
“是在做梦吗?”韩玉闪着明眸疑惑地想了一会儿,终究得不到答案,而时间也不允许她多作逗留了,从蜀山落下来这么久,长辈们肯定都有些担心了。于是乎,韩玉右手立在胸前,二指并竖做起剑诀,很快,掉落在青丘之上的那把碧云剑便飞到了她的面前,她轻轻一跳,落到剑上,乘风而去。
数天之后,鸣剑堂的北苑里。
又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当爱日春晖落入窗台时,当屋外的鸟儿在墙头欢唱,司徒家的小姐起床了。
今天,与昨天没什么不同,司徒云梦下了床来,莲足轻踏在微凉的地面上,她将双手端庄置于腹间,缓缓而优雅地步向妆台。美人儿素来喜欢白素和淡黄,此刻她外穿一件白纱,若隐若现地把如霜似雪的肌肤展现出来,内挂一件杏黄抹胸,紧紧地勾勒出胸前迷人的峰峦曲线,洁白无瑕的流裙长至脚踝,恍若飞瀑的秀发披到柳腰之间,如此装束,尽现身段的绝妙美好。
云梦在妆台前坐下,娴静地望了一眼窗外投入的阳光,柔情似水的玉眸里充满了无尽的思念,柳月纤细的愁眉间尽显久远的忧伤,她轻轻地抚摸着右手上的那串蓝玉珠,纤柔凝香的手恰似一朵白兰。但见她低蹙柳眉,心事重重地想了许久,便望向妆台上的铜镜,在铜镜中看到一张绝尘的容颜:愁眉若柳月,玉眸似秋波,卷睫处,众生所恋,樱唇边,我见犹怜,温柔神情醉人心,盈香妙体迷人魂,便叫哪个男子看了不心动?
可是,云梦早习惯了自己的愁容,她在妆台上拿起一把桃木梳,将如春水明溪的长发拨到玉胸之前,对镜细细梳理,梳着梳着,泛着芬芳的泪水滴落在发丝之上,而镜中之人,却已泪眼朦胧。
八年了,每当一个人梳理头发,每当一个人仰望星空,每当一个人抚琴独奏,泪水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多少个泪花满裳的昼,多少个泪光闪烁的夜,这女子却从未停止过等待、从未停止过思念。
春风拂兰,夏雨落荷,秋霜打菊,冬雪映梅,转眼间,便是八年,谁曾记得当初的誓言?
正当相思之时,忽然间,云梦却觉得有种熟悉的气息渐行渐近,她甚至会觉得那只是个错觉,然而良久之后,那种感觉仍未消失,云梦欣悦不已,花容之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喜悦和一些浅浅的痴怨。于是,她抹去俏面上辛酸的泪水,开始细心地装扮自己。
在这个春光明媚之日,韩夜来到了鸣剑堂,前去拜祭了爹娘的墓,却没和任何鸣剑堂的弟子打招呼,此刻,他已坐在北苑正堂的屋顶上,俯看那院落里的群花之海,忽而觉得有些累了,他便将身体靠在屋顶的瓦片上,微微地抿了一口右手酒袋里的醉仙饮,孤寂的眼眸里饱含着一丝隐隐的冲动。
是毫无顾忌地直接下去看她?
还是等清楚她的感受了再出现?
正当韩夜踌躇之际,云梦却已出了闺房,步入院中花丛里。远看她,一袭洁白的素纱衣衫裹着娇躯,衣襟处露出她杏黄抹胸的菱巾,一条浅黄丝带系于柳腰之间,罗裙亦为花蕊淡黄,长至莲足上方五寸处。那美人将一双如兰素手端庄地置于腹间,妙臂上萦绕着的透明柔白丝带恰似仙云暖雾,柔肩上披着的乌亮盈香之发恍若九天飞瀑!除此之外,她还戴了一对白兰耳环,两绺青丝伴着那耳环直伸至玉胸之前,随着玉胸的起伏而略动。
云梦姿态典雅地在花径中走着,静时若娇花照水,动时似弱柳扶风,玉眸含情,莲步生花。待走到花丛中央的小亭时,她便坐于亭中的石凳上,石凳前的石桌上有一红木琴,那正是云梦常用以弹奏的乐器。云梦挽起素袖,用洁白的袖口拂去琴上的点点尘埃,然后用情地弹奏起来,琴弦一起,知为谁鸣?
“她怕是早忘了我吧?”韩夜呆呆地望着那宛如九天仙子的司徒云梦,听着她那悠然的琴音,忽而就觉得自己这么苦命的人,完全是在玷污云梦。
哼,什么玩伴?什么誓约?青山之誓,不过戏言。
韩夜忧伤地饮了一口仙酒,酒中裹着云梦那方传来的芬芳,却只给他带来更多的愁怨。“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韩夜听着琴声的旋律,其音袅袅,催人愁肠,令韩夜顿觉心痛,也让这男子静静地闭上了他的清眸。
琴曲愈见惆怅,抚琴的人也早已心乱如麻,她也合上玉眸,蹙着柳眉,心中怨道:“夜你说终有一天会回来,我已等到这一天,你却为何还不下来?”
可是,韩夜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在尔虞我诈的江湖里饱经风霜,甚至都已不相信何种感情可以持续这么久,不然,他又为何要伤心地坐在屋顶喝酒呢?
那个深蓝侠装的男子痴心地望着花海小亭里抚琴的美人,醉意愈深,这时,他脑海里闪过冯夷和宓妃曾对他说过的话,忽而心中清明了许多。他三分悔悟七分坚决地想:“云梦,如果你愿意,我可不可以带着你,携手江湖行?”纵然一切都是幻想,纵然一切都是虚影,望着那朝思暮想的伊人,韩夜再也止不住内心的冲动,他在屋顶上站了起来,哪怕结果再坏,他也要得到那从未探求过的答案!
韩夜的动静,云梦也不是没有察觉,因为韩夜身上一直带着她赠予的苾灵仙玉。云梦静静地弹着琴弦、拨着心弦,等着屋上的那个人下来与他相见,白玉的面颊泛起一阵桃红,心头也有股感情不住地撞击着她娇柔的灵魂,而琴曲,已然凌乱。
就在韩夜想要翻下屋檐之际,北苑门口却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男声,道:“云梦,我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后,韩夜不得不马上从正堂屋顶落到另一处屋顶上,避开那人的视线,而说话的人则绕过影壁,出现在云梦面前。
此人正是鸣剑堂纪副堂主之子,纪文龙,身材高大的他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外套,衣冠楚楚,白面俊俏,看似一派气宇不凡、正人君子的模样。而在众多鸣剑堂弟子眼中,他也早已是下一任堂主的不二人选了。
韩夜在屋顶上悄然无声地望着纪文龙,看那正派的青年笑脸盈盈地走向云梦,自卑之感再度升起。是啊,纪文龙与他都是和司徒云梦一起长大的,但论貌,纪文龙俊朗,他则清秀;论权,纪文龙即将坐上堂主之位,他却只是一个被武林唾弃的索命阎王之徒。虽然韩夜对这个小时候老欺负他的纪文龙没什么好感,但一想到云梦起码有个好归宿,他又心灰意冷了。
难道说,他真要司徒云梦跟着他,受居无定所、四面受敌之苦吗?
韩夜做不到。他转过身去,苦笑着摇了摇头,春天的风显得那么萧瑟,把他的长发吹得凌乱,他喝了一口醉仙饮,黯然地、心碎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出了北苑的韩夜,仍回头望了一眼北苑的红墙,或许,他应该祝福云梦会嫁个好人家,但他心里却不想这样,徒留无奈、徒留悲伤,他复杂的心情却没人能够读懂,凉风寥落地吹起这个男子的发梢,而饮酒的男子,却已隐没风中。
韩夜总以为自己会是最伤心的,却不晓红墙里的人比他更痴情。
“夜”云梦见韩夜离去,无比失望地合上玉眸,停下了手中的琴,香泪如雨,滴落在琴弦上。其实,她根本就没看过纪文龙一眼,脑海里装的全是韩夜的誓言与笑脸,可惜,矜持啊,令她未曾早早地把韩夜留下。
纪文龙走到云梦身前,笑问道:“怎么?有心事?”
云梦没有回答纪文龙的问题,她想她可能有些自私,因为韩夜讨厌这个人,她便也不喜欢这个人,只是面上多了份哀怨、多了份失落。
纪文龙见自己这么热情,云梦却没怎么理他,登时感觉被人泼了一头冷水,他脸色变得略显铁青,表面不发作,只是嘴角一抽,脸上堆笑道:“云梦啊,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我说啊!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啊!”
云梦把放在琴上的素袖收了回来,放于胸前,对纪文龙柔声道:“纪公子,劳你费心了,我的心事,不想对你这样的人多言。”
纪文龙听了这话便盛怒了,要知道,为了得到云梦这几年他可没少下功夫,他一方面笼络门内弟子,另一方面蒙蔽司徒堂主和他爹的视线,现在鸣剑堂起码有一半掌握在他手里。这个娇柔的美人如今竟敢违逆他的意思,令他只觉火大,他怒而上前,一把抓住云梦柔若无骨的素手,俊眉一扬,道:“司、徒、云、梦!我告诉你!现在我才是这鸣剑堂真正当家的,我若生气起来,让鸣剑堂被灭门都可以!你最好还是听话点!”
云梦身躯素来敏感,被纪文龙抓着手,她的俏面有些略为泛红,但她却是轻轻一皱月眉,合上玉眸来,全身发出一股浓烈的水风,那水风看似威力不大,其风力却也足以盈满小亭,只把纪文龙推了出去,然后,云梦才睁开玉眸,把如兰妙手放回怀里,道:“我不想伤害你,但也请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就算我心里没有装着他,也不会同意你的无礼要求。”
“可恶!”纪文龙知道自己打不过身怀异术的司徒云梦,便有些生怒而风度尽失地指着门外道:“你一直在想着那个废物,可他根本没想着你了!他堕落了,他打着索命阎王的名号到处干坏事,已然成了另一个魔头!”说着,他故作义正言辞地对云梦道:“而你父亲和我父亲是兄弟,我们才理应联姻!”
云梦卷睫低顾,凝视着红木古琴,右手兀自放在胸前,她柔中带伤地道:“就算他已成魔,我也无怨无悔我与你强行联姻,只是徒生烦恼罢了。”说罢,云梦才用素袖一拂琴弦,立起身来,把双手置于腹间,姿态端庄地对身后的纪文龙柔声道:“请回吧,云梦不想伤害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