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当时的情况,身体虚弱的张括就算能用剑斩断缚住韩夜的熟手,也没法从水火网中逃出把他带走,这孩子终究会落回九婴手里。只是思考了片刻,张括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要孤注一掷地给九婴一击,即便不能消灭它,也要把它赶走!
张括眉头一皱,意已决然,他调动全身上下所有能用到的真气、力量乃至精元,一股脑地全往手上龙泉剑里注去,龙泉剑上渐渐泛起明亮银光。等到剑上的光照亮张括毫无生气的黝黑面颊时,张括大喝一声,“走!”随即将手里的龙泉剑一口气掷出,直射九婴的其中一个脑袋,九婴似乎对自己的水火网过分自信,眼看那泛着银光的龙泉剑投在水火网上,它的九个头却动也不动。小看对手的舍命一击,付出的代价可是不小的,龙泉剑在旋转的力道下钻击着水火网,一下便从其上破开一个口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射向九婴的头颅,九婴还没来得及偏头,龙泉剑便化为一道银色光束,猛地一头扎进它那丑陋的脑袋里。
“哇哇哇!”九婴扭动它的身躯、甩动它的九个头颅,发出了凄惨的婴声怪叫,而被龙泉剑刺中的那个脑袋里还喷出一股黑色的恶臭液体,把龙泉剑挤了出去,黑色液体喷洒到空中,奇臭无比,令人几欲窒息。
原本九婴是打算在这附近找些婴孩果腹,大老远闻到韩夜的人味,抓来正想吃,却不想遭此重创,不禁又疼又恼,吃人的兴致也毁了,它无奈地扭动了几下庞大的身体,将抓住的韩夜扔下,收回水火网,悻悻地钻入河里,不见踪迹。
水火网一收,张括便再无力支持下去,从空中落了下来,落下时他看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韩夜,一想到能救得他一命,张括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身体则自然而然往泥地里落去
狂风,不知怎地就突然刮了起来。
小男孩凭着这短短十几天学到的身法,总算有些摇晃地落了地,而救下孩子的那个黑汉子,却已经倒在了泥土里,倒在了血泊中。
小男孩没有想那么多,急匆匆地赶到张括身边,发现者汉子所受的伤不是一般地重,被九婴触手所伤之处皆是血流如注,比起当日在鸣剑堂战斗时又要严重许多。那殷红的鲜血,像决堤的洪流,汩汩地流淌在地上,将泥泞化作鲜红。
韩夜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张括,心里紧张得很、焦急得很、害怕得很,他手足无措地按着魔头的伤口,让那些热血沾满他的双手,他道:“你、你怎么样了?”
张括勉强睁开眼来,微微张口,用虚弱的声音道:“哼没怎么样只是要去见真阎王了”
“啊?”韩夜被张括一句话说得慌了神了,他皱着秀眉,明眸里泛起一阵水雾,便心急万分地对张括道:“那、那你不是又办法治伤吗?上次在鸣剑堂你还”
“没用了咳咳”张括咳了两声,嘴角涌出血来,他淡然从容地笑道:“那妖孽的水火网吸走了我的精气你见过流这么多血还不死的人吗?”
忽然有那么一会儿,韩夜脑子里一阵晕眩,他不明白这算什么感觉,只是他绝对不会忘记:就是眼前这个黑汉子,那么义无反顾地救了自己一命;就是眼前这个黑汉子,那么坦然自若地面对将临的死亡。十几天来,这汉子从来就没亏待过自己,用心做饭,耐心授武,如今,却为了自己而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韩夜哭了,没有哭喊声,他只是静静地流着泪,突然,千丝万缕的情感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跪在了这个仅仅相处过十数天的魔头面前。
魔头依旧躺着,一丝惊讶掠过他黝黑而惨淡的面颊,片刻之后,他定下心来,皱眉轻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爹没教过你吗?”
韩夜没有回答张括的提问,只是哭得更厉害了,眼眶又红又湿,声音愈见不稳,他很轻很悲然地喊了一声:“师父”
张括一惊,眼睛也睁得大些了,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韩夜,问道:“你、你叫我什么?”
韩夜神色黯然,却极为坚定地唤道:“师父。”
“好好徒弟”张括闻言,蹙着眉头在轻轻抖动,他感动而欣慰地道:“小鬼再、再叫我一声师父好吗?”
“师父!”
前后三声“师父”,把韩夜这十几天来积累的感情一下释放了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倒在张括那被鲜血染红的胸襟里,放声哭道:“呜呜呜!师父~除了爹娘,你这就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死啊~!”
“傻徒弟”张括疼惜地费力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搭在韩夜的背上,想抚摸却使不上劲,只好把手就那样放在那里,口中宽慰他道:“人啊总免不了或许,我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救你一命”见韩夜已泣不成声,张括又微怒着斥道:“哭、哭什么和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轻易落泪。”
“我不哭~我不哭~!”小男孩听着,不住地抽泣,用沾满鲜血的手抹着脸上的泪,血与泪在脸上化作一片。
张括颇为惋惜地道:“小鬼真对不起本来还想和你结伴闯天涯的可如今,师父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张括竭尽全力地将手移到韩夜头上,无力地抚摸着他的头,就像大多数师父疼爱弟子一样,他道:“这辈子我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最高兴的就是和你在一起的这么多天因为看你看得太重,练武时才那么严厉不要怪师父好吗?”
韩夜用手抹了一下眼泪,脸上尽是泪花与血花,他哽咽道:“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
张括颇感欣慰,对韩夜说:“徒弟我身上的酒袋、银两还有那把剑你以后就带在身上吧记住千万别弄丢了”
韩夜使劲地点了下头,说:“师父,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还有一件事”黑面男子凝重地看着韩夜,淡淡地说道:“今后不许对别人说我是你师父”
韩夜一惊,继而错愕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
“别、别啰嗦”张括皱起浓眉,然后略带愁容地说:“师父叫你这么做自有道理”
“可我办不到。”韩夜摇头垂泪道:“师父,你教我功夫,救我性命,这辈子我都把你当做我的师父!”
“唉你这小鬼”张括想生气,却又无力生气,只好在韩夜的头上轻轻摸了摸,语重心长地道:“师父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韩夜这次没说什么,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当时张括的视线已经十分模糊了,意识也处于若有若无的状态,朦胧中,他看到有个小男孩在朝他点头,但渐渐地,那个小男孩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俊秀的男子。男子身穿天蓝色道袍,腰间挂着一柄浅蓝色的宝剑,男子背朝着他,那背影瘦中带着一丝豪放不羁,那长发随风飘动,那衣衫猎猎作响,和光之下,玉树临风、俊秀十足。张括一时间未认出此人,却感觉他很亲切,仿佛之前就见过。他,是谁呢?彷徨之间,张括却又发现那男子腰间还别着一个烛龙酒袋,那个酒袋他认得,犹记多年前某个大街上,有个人将这个酒袋送给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张括还在惊讶,男子竟慢慢朝他转过身来
“师父!”一阵白光闪过,张括还没来得及看男子的面容,却已被徒弟的喊声拉了回来,映入眼帘的,只是徒弟那悲伤忧愁的小脸。
忽然之间,张括才渐渐明白,他看了看韩夜,想了一想,然后开怀地笑了,没有担心、没有牵挂,这位昔日杀人无数的魔头,回光返照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韩夜不明白张括说什么,只是继续跪在张括身旁,而张括呢,却是愧疚中带着感恩地望着昏暗的天空,闭上眼来,眼角流下一丝热泪,他心道:“师父,弟子昔日罪孽深重,劳您挂念,今日,这段未解之缘终于得解,死而无憾了。”说罢,张括睁开眼来,望着一脸懵懂的徒弟,满怀憧憬地道:“小鬼,我要走了,要去鬼界领罚了这些天教你的东西,你要好好练尤其是剑术和真气,万不可荒废”
“嗯!嗯!”韩夜紧闭着清眸点头道:“我听你的师父,我一定听你的!”
张括看着爱徒韩夜,声音渐渐又变得虚无乏力,他惨淡地笑着,勉勉强强地说出他人生最后一句话:“师父坚信有朝一日你会成、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好男儿”
再无牵挂,再无遗憾,张括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曾经杀人无数的魔头,为救一个小孩而死,但他无怨无悔,无怨、无悔
“师父~!”
风,再一次肆虐起来,天空响了几个闷雷,接着,倾盆大雨随之而来,大雨,将土壤淋得泥泞,将夜空淋得阴沉,将人心淋得愁伤。
孤独的那一夜,雷电交加,风雨悲凉。便在那悲凉的风雨中,一位小男孩伤心地搂着他师父的尸体,放声痛哭,哭声悠长凄切,响彻了整个山林、整个云端!
小男孩哭着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师父被血雨泥土染得又湿又污的身躯,突然想起了他师父生前的一句话:“小鬼,就算一个人死后,你也有权力选择尊重或不尊重他,比如亲手埋葬,比如烧掉尸体,比如抛尸荒野,再比如碎尸万段,全在乎你自己。”
“师父让徒弟亲手来埋葬你吧。”小男孩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蹙着秀眉,清眸里有些悲伤也有些坚定,由于附近没有挖掘工具,他便用手挖起坑来,当双手被土石刮得鲜血淋漓时,他终于挖好了一个大坑,然后,他把师父身上的酒袋取下来,费尽全力地把师父僵硬冰冷的遗体拖到了坑里。掩埋时,韩夜的视线一刻也未从张括的身上移开,他看着师父的身体一点点地被自己埋掉,心里虽难过,却也没迟疑,眼泪伴着雨水一同落下。坟墓堆好后,他走到不远处拾起张括打斗时掉落的龙泉剑和脚鞘,然后找了一棵小树,削下一段木,在木上歪七扭八地刻了几个字--“师父张括之墓”,便把它插在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