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芳心苦怜有谁知
隐隐的痒痛,似有小虫子在手背咬噬,搅得他不得安宁。
浑浑噩噩之中,上下眼皮缓慢地被拉开,眼珠子动了动,视线逐渐由模糊变为清明,他仔细一看,竟已是傍晚天色。
“你醒了?”
背后,冷不丁地传来问话声,展玄鹰一惊,猛地支起身子,回头,见一个背对自己坐在土石边沿的身影。
她竟然没走?
心念不受控制地一动,又被自己慌忙收敛,他垂低了眼,硬是将伤人的话冷冷逼出口:“难为你坐在这里等看我的笑话,不好意思,我没死,你——”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视线,粘在自己那只被紫纱包裹得好好的伤手,不期然,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只一顿,下一刻,他出手,拉住紫纱上捆结的线头,用力一拽,紫纱层层散开去,到最后,露出被紫色纱线密实缝合的皮肤。
他自然料到发生了什么,转过身,抬眼,望对面身着紫衣背对的柳冠绝,以及她裙脚边高低不齐的纱摆,还有,落在身边浸满了血迹的碎纱。
一时间,手抖了起来。似曾相识,这样的手艺,这样的手法,只有她,能将用在绣房穿针引线的织布本事,用在活人身上。
可是,可是——
展玄鹰伸出手,扶住柳冠绝的肩头,感觉她轻颤一下,倔强地不肯回头。他哪能如她所愿,加了力气,硬是扭转她的身子,逼她与他面对面。
血气不足的面色浮现浅青,原本红润的唇变得乌紫,他先是愕然,而后果断地出手,三两下,便撕开了她的前襟,露出大片春光。
不知他意欲何为,柳冠绝羞恼之余,双手交叉紧紧拉住衣裳,不肯松手。
无奈展玄鹰根本不准她抵抗,擒住她的手腕从旁一拨,在她挣扎之间,猛地将她的上衣向下一拉。纱料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只听脆裂声后,紫纱零散,在柳冠绝臂弯处零散掉挂。
“放开我!”他鲁莽的举止,令柳冠绝惊吓不轻,在他怀中不住动弹,便闪便躲。
“别动!”他叫,见她神色,知她介怀,也明白自己逾矩,但情非得已,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你中毒了!”
闻言,柳冠绝愣住,趁此间隙,展玄鹰双手横拍,将她打转,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已手成平掌,熨帖她背部光裸的肌肤,稍顷,使力狠狠向前击出一掌。
柳冠绝整个人陡然向前一倾,连呕几口暗红的血,喷溅在地。
“你疯了吗?”展玄鹰在她身后凶狠地喝斥,已然搞不清这样的暴怒,究竟是为了自己失算受伤还是她的鲁莽行为,“我是中毒。你居然用这种方法,你知不知道。一旦气血攻心,你就完了!”
“我知道。”与他的怒气想比,柳冠绝的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她拉起左右的衣料,捂在心口,紧紧拽住,明明是目视前方,眼中却空无一物,“我也知道,如果不救你,你会死。”
轻飘飘的话,传入耳中,他的心,端地一沉,暴戾的情绪因她的话,而暂且缓了几分,如阴雨天气密布的阴云,忽被骤风吹散。
“你死不了,我便走。”不知他心绪变化,柳冠绝转过头来,唇边残留的血渍令他觉得尤为刺眼,“留在这里,不是为了等着看你的笑话,而是等你醒来,我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她以他之前的话回应,明明听不出嘲讽的意思,却令他哑口无言,坐立难安。
他不是存心,说那番话,只不过,是下意识地想要刺激她,让她尽快离去,以免展墨鹰他——
思绪还在纷乱,眼角余光却扫到什么东西朝自己靠近,低头,见是柳冠绝的手,探过来,很近很近的,触到了自己的手。
尽是光滑的触感,莫名的情绪萦绕心间,令他烦躁,连带着,呼吸也跟着乱起来。
柳冠绝的手,贴着他的拇指而过,摸到他手心下的紫纱,因为之前他的拆解,尽数散开。
拉不动,她抬眼看他,他微微抬手,使她顺畅地拖出纱料。
拿了那块自自己纱裙之上撕下的布料,柳冠绝站起身来,对展玄鹰熟视无睹,又一一拾起周围染血的碎布,全部捧在怀中,这才起身,沿着土石缓缓向下,走近水涧,蹲下身来,将那些碎步漂洗。
流水冲刷,紫纱之上,血渐渐被分离出来一些,被水冲淡。
洗不干净——柳冠绝愣愣地望着血斑,牢牢附着在纱上,任凭她如何用力,都还原不了这紫纱原本单纯的色泽。
陡然松手,本在手心载沉载浮的碎片,因为她的舍弃,瞬间浪迹入水中。
她失神地望着,看流水将它们卷走,由近及远,稍后,便不见了踪影。
忽觉脚下湿润起来,她垂目看去,原是裙边散去,浸入水中。拾起褴褛的纱,盯着内中因被尘土侵袭的白色衬里,好端端的裙子,辨不出本来模样,被自己亲手毁成这般模样。
背后有脚步声,慢慢走近,到她身后,消失。
随后,静静的,只有水声。
她打了个冷战——双手还浸在水中,有些凉意了。
“我——”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他的声音,欲言又止,轻得几乎无法叫人听见,完全不同于他平日间或是飞扬或是调笑的声调。
怎么会这样!
赫然站起,转身,与展玄鹰相对。在他还未猜出她用意之前,柳冠绝已张开双臂用力环住他的腰际,俯面埋在他的胸口,泪水纷飞而下,模糊了容颜——
“展玄鹰,展玄鹰,展玄鹰……”
每叫一次,声调便高一分;每叫一次,使力便大一分。狠狠地,叫得自己嗓子发疼,勒得自己手臂作痛。
可是,即便如此,她不愿收声,也不想放手啊……
怀中是她芳馥的身子,耳边是她嘶哑婉和的低喃,胸前,是她晶莹泪水润湿的痕迹,如此猝不及防,轻颤了他的心,令他好生割舍不下。
不自觉地伸出手,犹豫地搁在她耸动的肩头,进退不得,纷繁芜杂的思绪中,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是准备要搂她入怀,还是拒之以外。
可笑他是奉命来追杀她的人之一,还自以为是地拟订了全盘计划,以为步步缜密,行事周全,便可天衣无缝。谁能料到,参详之中,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他竟对柳冠绝有了不该有的情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她第一次为他飞线包扎,还是携她夜半吹奏口哨,抑或在客栈见她被迷倒展墨鹰要施以毒手……或许,更早,在他有心预谋设计救她之后,她凝眸对他深望的那一眼之时,这样的情,便悄悄深埋心底,随着时日深入,慢慢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展玄鹰,展玄鹰……”
她还在呼唤,即便嗓音开始干涩充血,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倒是他先忍不住,下一刻,犹豫不决的手撤下,滑到她的背后,只一环带,将她更深地嵌入胸怀。
“别再叫了……”他的声音,比她更苦更涩。她的泪,滴滴似蚀心利刃,刺入胸膛,直达他心扉最深之处,令他痛苦得快要痉挛。
为什么花弄影的未婚妻偏偏是她?为什么她偏偏是义父要报复的棋子?为什么他对她狠不下杀手?为什么她明知了自己的身份还不视他为洪水猛兽……
好多好多的为什么纠缠,令内心挣扎之间,矛盾不已。埋首在她颈间,将脸贴入她的发,狠狠地汲取她的体香。
“为什么是你?”
她停了呼叫,呢喃地也问他为什么,如此不经意,却令他不由得一怔,更加紊乱了呼吸。
泪湿的脸颊贴近了自己,还容不得他反应,唇已被含住。他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柳冠绝泪眼晶莹,凝视着他,从眉到眼,明明青涩腼腆却又义无返顾地在自己颜面烙下密密实实的吻。
身体被她引燃了一簇火苗,他禁不住战栗,只一瞬,他捧起她的脸,反客为主,深深地吻她,吻进她的哽咽、她的呼吸、她的泪水以及她周围淡淡的桂花香气……
等等,桂花?
眼瞳倏地放大,神志有瞬间清醒,视线从旁,足以瞥见水涧中央,水流缓缓聚集,旋转地越来越急,以至带入了近旁流水之上漂浮的叶屑残物,纷纷被席卷入那渐渐深陷的水漩。
不着痕迹地带着柳冠绝退后数步,目光从那水漩慢慢向上,一直到对岸的林间树梢,不敢松懈。
桂花香气越来越浓,到最后,连怀中的柳冠绝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望着他绷紧的面容,不安地开口:“这是——”
没等她说完,水涧中的水流突然激起,似被无形之力牵引,疾速地化为水剑向他们射来。
见如此诡异情形,柳冠绝芳容失色,下意识地掩嘴压下低呼,方要提醒展玄鹰当心,腰间被使力一把,重重推开。
她直直飞出数丈,跌倒在地,亲眼目睹那水剑在展玄鹰身前数尺处化开,变为点点水滴,四散地冲向他。
“小心!”她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顾不得其他,爬坐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眼前人影一晃,挡在她身前,阻止她的去向。她定睛一看,竟是水令月。
她的心,瞬间心冷了几分,不由得,踉跄地退后了一步。
“水姑娘,失礼了。”水令月面无表情地盯着柳冠绝,简单地说道,而后隔着衣袖拽住她的双臂锁定在他身前,叫她无法挣脱。
水剑在眼前散开,化为满天水雾,还未散尽,只见上百水珠如豆,暗器般地涌向他。
展玄鹰凌空翻身后退,取得片刻喘息时间,拔剑挥挡,一时间,只听叮当作响清脆之声。
但见那柔性水珠,竟如穿了铜衣盔甲,碰上剑刃,铿然作响。
满天的冲力横扫而来,展玄鹰只觉挡在胸前的长剑被无形之力压制,他提气,脚步稳扎地面,拼了气力抗衡,依旧被推着向后,足尖在地面上划出长长的浅壑,倒退数尺后,勉强站定,见残留的水珠迎面而来,来不及松气,他弯腰踢腿,飞剑凌空当舞,化解数分险招,落地之时,眼角余光扫到一旁被制的柳冠绝,略微分神,这一当口,只觉一阵剜骨疼痛,低头望去,见右胸一处豆大血洞,渗渗向外浸血。
剑尖朝下,插入土地,他咬牙,单手持剑,半跪于地,抬头,望向对面的水岸。
桂花香气,缓缓的,淡淡的,由远及近地弥漫,渐近渐远。展玄鹰握紧了手中的剑,绷紧了躯体。连柳冠绝也沉默下来,只是顺着展玄鹰的视线,一路看过去,目光不离须臾。
无形劲风拂过,对岸的树梢末尖被劈开,一道人影,从中跃起,身形缥缈,翩然燕落而下。足尖轻点了岸边碎石,乍然旋身,在水面凌波划过,水纹未散,人已站定在众人之前。
举手,合指,淡然不惊。
环绕在身边的慑人气流不再,展玄鹰使力站起来,盯着来人,缓缓开口道:“花弄影?”
花弄影的视线,扫过衣裳不整的柳冠绝,目光骤然寒意渗渗,再看向展玄鹰之际,眼神凌厉,宛如淬箭射身。
“展玄鹰?”
冷冰冰的话,冷冰冰的语调,三个字,是发问,也是确认。
柳冠绝屏住呼吸,不敢言语,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当没看见柳冠绝焦虑的神色,花弄影瞥了一眼展玄鹰,不急不徐地开口:“听说,你是展翘最为赏识的义子,干净利落地为他处理了不少事。”顿了顿,他微微一笑,“今日一见,恕花某直言,展五爷,你的手段还不见得有多高明。”
听花弄影将他底细都打探得如此清楚,展玄鹰只觉得自己心一紧,下意识地向柳冠绝望去——
一片衣袖挡在他眼前,拦住他的视线。
“冠绝,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可知晓?”举目,对上的,是花弄影狭长的眼眸,寒光凛冽的眸色,是提醒,也是警告,要他休得妄动。
他一愣,而后苦苦一笑。如若不知晓,他何苦与她相识,陷入这一团牵扯不清的是非当中?
望着他走神的模样,花弄影收回手,背负于身后,表情似笑非笑,“那你也该知晓,任何想以柳冠绝来要挟花弄影的人,无论目的,都不可能达成。”
听出他话中有话,展玄鹰一边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剑,一边问他:“为什么?芽”
“因为,惹怒了我,他们都休想再活下来。”
话音方落,花弄影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伸出,快如闪电,急速抓向展玄鹰胸口。
幸好展玄鹰早有防备,在花弄影稍有动作之时,他迅速拔出深陷了土地数寸的长剑,在快影之前,大力地挥斩下去。
白影忽现,银光一闪,而后,黑白交错,两相坠落于地。
花弄影的白色袖袍被砍去半幅,展玄鹰的玄色衣裳胸口被撕去一块。地面,是黑白不同的二色布料交叠,对比鲜明,刺目得厉害。
花弄影扫了一眼自己残缺的衣袖,目光再冷几分,“身手不错。”
“承让。”展玄鹰冷笑,举剑与他对峙,不敢掉以轻心。
“可惜……”
轻轻的话,没有下文。展玄鹰正在纳闷他为什么不说完,片刻恍神之时,下一刻,左腕被花弄影擒住。大惊之下,他翻腕,持剑欲刺花弄影手,孰料花弄影似早看穿了他的企图,侧身突然猛拉他手腕,令他不自觉地踉跄上前,几近扑倒在地。
剑尖在自己手臂处险险停下来,左足底顿自己右脚背,借力在手中旋身,下盘使力,硬生生地打了个转,带花弄影自上方,双腿并拢,屈膝朝他下身攻去。
花弄影松手,单手朝上,拽住高处树枝,双腿劈开跨坐之上,避开展玄鹰的攻击,打横坐起,单手挥向枝头,簌簌作响之后,枝干处的繁密树叶折枝,尽数飞向展玄鹰。
才获得喘息机会的展玄鹰才蹲坐于地,耳闻异响,抬眼一看,见了漫天残叶,一个鲤鱼打挺,再朝后连着十余翻身,直到近了水涧,才停歇下来。
但见那树叶竟如薄刃,沿展玄鹰翻身路线,偏偏半没入土。
惊讶花弄影内力竟如此深厚,展玄鹰才要举步,胸口端得一阵疼痛,血气翻滚之际,喉头一紧,逼得他张口,不由自主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水涧碎石之上。
摸了摸胸口处那弹丸大小的伤口,血口未收,他却知不是因为花弄影所伤结果。强忍头晕目眩之感,他撸起一边衣袖,摊开手心,见一道黑线沿着手心蔓延,直往臂膀而去。
余毒未清,强撑下去,不是办法。若是要保身,他当要知晓时务,当机立断寻机脱身,找到展墨鹰,拿到解药,救自己性命。
可是——他止不住望向另一边的柳冠绝,四目相对之间,他竟割舍不下,怕这一去,今后就再也见不着她。
怕是疯了吧,否则,只为这相看一眼,妄顾了性命,如此愚蠢的念头,怎会是他展玄鹰所有?
走啊,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别人的女人,何必在乎?
可是——
展玄鹰,展玄鹰,展玄鹰……
她的声声呼唤,犹在耳边,纵使钢硬如铁,愁如烈酒下毒,寸寸愁肠。
——为什么是你?
她问他,他好难回答,他也想问,为什么是她,是她啊……
“展玄鹰!”
一声惊叫,拉回他的神志,脖颈处冰凉一片,他的目光,从柳冠绝惊惧的容颜缓缓移至身前,凝视那枝嵌入自己皮肤的树枝,再到对面的花弄影,木然地抬手,摸上去,一片****鲜红。
“可惜了啊,你是黑鹰堡的人。”花弄影低声对他说,出其不意之间,猛拍他的手,他受痛,长剑坠地。
花弄影颔首,示意他看斜后方。
展玄鹰艰难地扭转了脖子,望着对岸树林间走出数人,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走来,其中一人踢腿朝被捆绑之人的腿弯处踢去,那人站立不稳,即刻狼狈地朝前趴跪在水涧边。
细看之下,竟是展墨鹰。
“伤了冠绝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转过头来,见花弄影,明明是准备杀人了,他居然还笑得如此轻松自在,“你先上路,回头,我便送他来陪你,兄弟俩,恰好做伴。”
这就是传闻中的万花阁阁主了,面容俊美,温文有礼;心思缜密,攻守兼备;既能与人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也可以翻脸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及,连杀人,也能做到如此风花雪月。
皮肉间,是粗糙树枝抽离的疼痛,料想今日难逃死劫,敏锐地感觉到了花弄影动手的气息,他闭眼,背过身去,下意识地不愿让柳冠绝见到自己濒死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身后,突然传来了嘶哑的哭泣叫喊——
“花大哥——”
展玄鹰睁眼,与花弄影一道转头,看到的,是柳冠绝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求求你,放了他,放过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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