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妒火
杨劼的情绪也很激动,他站在阿梨面前,继续说:“当时我的处境能够好一点,我也不会放弃你。我生来不是属于自己的,我是落在这个朝局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血债家仇,还有宣平皇朝的复兴大计,都沉沉压在我的身上!阿梨,你知道我的责任有多沉重吗?”
“你现在才告诉我……还有什么用?”
阿梨突然惨然一笑,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大滴大滴的。
也许,他当初是不想背叛她的。
可是就算他是先皇遗孤,流的是皇家的血。与她,还是隔了岸的。
她甚至疑惑,此生此世,她只想守住对方明净的笑靥,与他平凡终老。而真相摆在面前,为何总是容不下她一个小女子呢?
“你到底求我什么?”
杨劼伸出手,揽住她的肩,清清楚楚地说道:“求你劝说裴元皓,扶助我登上龙位!”
他的手并不如何用力,触时竟是微微的凉。而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含着几分悲壮和哀恳。
阿梨泪水已经止了,此时她只想笑,却笑不出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根本不管朝事。他是堂堂的晟阳王,自有他的英明决断,你们母子理应直接求他。”
“我母亲……静心师太已经找过他,当时他模凌两可的样子。日子久了,静心师太怕他心有所虑,不愿意帮我们了。眼下统正痴迷于仙术,太子袁铖不久会改年号,一旦皇位在手,事情就棘手了。所以,静心师太的意思是求你,劝说裴元皓快速行动。”
“你是因为这个,才心急火燎地来找我?”阿梨冷笑,“别当我是傻子。想要我帮你,总要说出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
“因为我爱着你。”
杨劼的声音放得很轻缓,眼里难以抑制地闪烁着光芒。这样的神色,阿梨再熟悉不过了,暗地里心跳如奔,迷迷蒙蒙不似自己了。
“这一年多来,我没有停止过不去想你。也许你一直在恨我,可我更恨自己,我辜负了你的一片痴情。想当初,就算阿梨你是杨靖业飨客的奴婢,还是青楼里的女子……我杨劼几时嫌弃你过?我孤身在都城,无论白天夜里,想的是你……即使与袁黛儿成亲以后,梦里的还是你!”
阿梨静静地听着,翕动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泪水再一次潸然而下。她的嘴唇抽动,只会喃喃地诉说同样的话,“你欠我……你欠我……你还得了吗?”
“我会还!我会用一生一世去还!”杨劼冲动地拥住她,闻着从她身上散发的丝丝清香,眼里也流淌出泪水,“到那时,你会是我杨劼唯一的!”
隔着树荫,守夜人敲起竹梆,嘡的一记响。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静息。
最后,阿梨慢慢抬起头,说道:“我会竭尽我所能。”
说罢转身离开他,绣鞋踩在草地上,轻柔地沙沙响。
“阿梨……”他在后面恋恋地轻唤了一声。
她并未回头,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二更天的夜色正好,月光如华。裴元皓看兵书倦了,就在房间里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阿梨进来,在榻旁坐定,轻摇一把薄绡团扇。若有若无的微风徐徐拂动,裴元皓侧过身来,睁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
“难得跟伍子出去一趟,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梨垂眉,不经意似地笑了笑,“没什么好玩的,天气又热,还是府里凉爽。”
“伍子是你的好朋友,他是个仁厚之人,这次难得来见你,你理应多陪陪他。”
阿梨摇着扇,却开始出起了神。裴元皓感觉微风没有了,瞧阿梨神色不对,轻声道:“你太少出门了,身子骨就会累。还是歇了吧,我可不愿意看见你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今夜见到杨劼了。”阿梨说道,姿态依然未变,好像那是件极普通的事,不值得一提。
裴元皓正站起身,闻言滞了一下。他盯住阿梨,幽邃的眼眸现出一丝寒光,“他是托伍子传口信,你借故出去的吧?”
阿梨也站起来,搁下了扇子,反问:“如果妾身直接说去见杨劼,大人会同意吗?”
“我绝不同意!”裴元皓话里已经带了一丝恼怒。
阿梨敛了笑意,道:“妾身是因为夫妻间必须坦诚,才这样告诉大人的。再说,大人耳目遍布整个都城,妾身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开大人的耳目,何必这样隐瞒呢?”
“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裴元皓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痛意。他僵直在那里,不再吭声。
阿梨以为触及到了他的要害,索性将心里的话说到底,“妾身知道大人有谋权的想法,也暗自有所行动,可是妾身日日替大人担惊受怕啊!那天去皇宫,你话里有话,难道妾身听不出来?”
裴元皓紧抿嘴唇,那目光渐渐凌厉。阿梨既不惊也不惧,恳切道:“放弃吧大人,让给杨劼。妾身会陪在大人身边,你去哪儿妾身跟着去哪儿。”
“如果我不愿意呢?”裴元皓冷声问道。
阿梨微愣,随即轻轻一晒,“杨劼毕竟是有皇家血统,大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终归是不好。”
裴元皓突然轻笑起来,笑声压得极低,神色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阿梨啊阿梨,我对你再怎么好,你也永远不会在意我的感受的。那杨劼轻轻一番话就如此轻易地打动了你……我以为你出去会很快乐,你果真是很快乐啊!你熬不到明天,就急着来说服我,为的是助你的少爷一臂之力……你真残忍!”
像是胸口瞬间开了个洞,阿梨竟觉得痛了。她拉住他的胳膊,急急地解释道:“请大人不要把阿梨想得这么龌龊!就算我劝说大人,也不是因为与杨劼旧情复燃,而是为的是这个家……”
裴元皓猛烈地摇头,阻止了阿梨继续说下去。因为对她失望之极,话里有了一种惊心的缭乱,“别再说情字,我会很累很累!我差点忘记你受过谁的训教,学的是驭人之道,生怕别人不知道,生怕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想知道,也不想知道!”
阿梨一下子苍白了脸,黑亮的眸子定住,喉管里发出一记濒临断裂的呻吟。她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勉力不让自己颤抖。
裴元皓丝毫没有顾及她的神色,径直撩开纱幔,摔门而去。
梆梆三更鼓,声声击在阿梨的心上。她惘然地望着四周,搜寻那抹熟悉又高大的身影。最终她渐渐明白过来,整个人跌坐在软榻上。
“究竟是怎么啦?”
她苦恼地问自己。
这以后,裴元皓搬去厢房住了。
但凡平常夫妻就是这样,有过争吵,然后和好如初。他们这一对也不例外。
然而这次与以往全然不同。裴元皓是个野心勃勃的男子,除了皇帝,他拥有几乎不受制约的权力,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阿梨这样待他,让他有挫败感。而那夜他冲动的言语,无疑触起那段无法剪去的耻辱,就像还没愈合的伤疤活生生被剥离,阿梨除了痛,还是痛。
两个人都无法释怀,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冷淡下来。
傍晚时分刚下过一场雷雨,闷热的空气被扫个干净,清风夹杂花木清香遥遥送来,预告秋天的到来。邰府遍地都是零落的树叶花瓣,阿梨趁天色还没暗淡,便招呼佣人婢女一起清扫。
她在水池边忙碌着,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脚下清扫落叶时寂寞的沙沙声。夜色悄然从密密碧翠的水藻移过,迅速地覆盖了整个水池。阿梨抬眼望了望天,无奈地叹了口气。
耳边有婢女的问安声,阿梨侧眼望去,正看到裴元皓从一带迂廊过来。她站着望定他,裴元皓只是斜斜地瞥了她一眼,毫无表情地往书房走去。
本来也没抱什么奢望,但他的这番淡漠,委实刺痛了她,她的眼里有了些许的潮湿。
“阿梨,你这样做好笑不好笑?”
她暗骂自己,扫叶的动作加快了。
到了二更天,阿梨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从窗口望去,书房里的亮光还闪着。她略一思忖,索性独自摸黑过去。
裴元皓的书房内果然掌着灯,灯影徘徊在两个人的身上。阿梨扶窗的手骤然抽紧,她侧耳细听。
正祥正低语道:“仙师的话皇上句句都听,大臣们急红了眼都没用。今日仙师出宫与静心师太会合,看来要有所行动了。”
“他们在哪儿会合?”裴元皓沉声问。
“就是那家茶馆。大人,那家分明是静心师太与人暗地联络之处。她前两年与杨劼见面,小的就怀疑过。上次她请大人喝茶,还以为大人不知道呢。”
裴元皓冷笑一声,“华越寺那边也有动静,说不定过几天,茶馆里多了个蒙面人。”
“这就热闹了。大人,咱们静观其变。”
裴元皓正想说什么,房门突然开了,他和正祥几乎同时转过脸去。
阿梨站在他们的面前,裴元皓看得清晰无比,她的瞳仁鹰隼似的森然,那隐隐闪现的亮光,让他有种被寒刀剖心的错觉。
他微微一愣,随即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要确定一件事。”阿梨的声音在颤抖,“以前你接近我、待我好,是为了更快地查明杨劼的身世吗?”
裴元皓良久不做声,一片昏黄的光芒下,他的脸色复杂多变。终于,还是开口道:“是的。”
阿梨听了这两个字,几乎站立不稳。一股子阴寒从脚底撞向全身,她冷笑,嘴唇都在不住地颤抖。
“夫人……不是的!大人他是吓唬你的!”正祥急急分辨。
“正祥!”裴元皓敛眉,止住了他。
阿梨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惨然道:“你把我从喜春坊接出来,是为了让我感恩与你,心甘情愿服侍你半年……杨靖业的迁官御书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这样我可以急着去通风报信……还有我私自出府去华越寺,你早就派人跟踪了!你处心积虑这样待我,是在利用我对不对?”
他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这就是答案。
而她心痛如绞。
她的眼里泛起雾水,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头看了看一脸骇愕的正祥,脸上带着无尽的倔强,道:“我收拾一下,天一亮就走。”
“夫人!”正祥想跟出去,转眼望了望裴元皓阴郁的脸色,又收回了脚步。
“别理她,让她走……”裴元皓也在颤抖,他仰起头,生生将浮在眼里的水雾逼了回去。
阿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着,曲径通幽一片昏黑,就像走在看不见前途的地方,茫茫不见来时路。
年华空自感飘零,对谁醒?
她又傻了一回。
而这次,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阿梨扶着墙不能自抑,终于嘤嘤地呜咽起来。
杨劼在府门下了马车,袁黛儿早已迎候在青石台阶下。他并未伸手去搀她,径直入了家门。袁黛儿一丝动容也无,迈着小步跟进来,倒有说不出的矜持。
这段日子她似乎换了个人似的,少了言语多了沉默,连找小六儿玩蛐蛐的闲趣也没,总是失神地想着心事。杨劼的话语向来淡漠,她也不会放开嗓门与他争锋相对,似乎是一忍再忍的模样。
杨劼感觉好生奇怪,莫非又遭母亲训斥了?不过耳根清净不少,他巴不得如此,也就懒得去在意她。
袁黛儿进来要为杨劼更衣,却被杨劼厌烦地一挥手,“我自己来。一大早忙到现在,累得很,想歇一会儿。”
“宫里……有什么事?”袁黛儿吞吞吐吐地问。
杨劼没有理会她,靠在弥勒榻上,淡然说道:“宫里还有什么事?皇上一天到晚练仙术呢,已经一个月没上朝了。”
“自古练仙术的皇帝,没一个是长命的。”
袁黛儿声音淡然,仿佛说的只是一件琐事。杨劼惊讶地看了看她,忽而一笑,“我想起来了,你不是皇帝亲生的,自然说话无情。”说完闭上眼,抬袖示意袁黛儿出去。
袁黛儿低眼看着这张清秀的脸,踌躇了稍许,垂下头想离开。
恰这时,守门的仆人在外面禀告,“三公主,有个叫阿梨的要找驸马爷。”
还未待袁黛儿缓过神,杨劼一个鱼跃起身,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撒开双腿飞出了房间。
阿梨提着个小包袱,茫然地望着周围。杨劼微微一愣,心里明白了大概,眼眸中暗流汹涌。
见杨劼出来,阿梨神色略略一松,才勉强笑了笑,“对不住……我没能够说服他。”
话到这里便哽住了喉咙,呼吸间满是苦涩。
这个裴元皓,果然是绝情得很,当她走出邰府,竟然无人过来劝阻。
“我是个无能的女人,也无力改变这些……”她低低自语,转身就走。
“阿梨,你去哪儿?”杨劼在后面叫住她。
阿梨满心怆然,她真的无处可去了。但是她不愿意被杨劼看见她脸上的悲伤,只顾沉默地往前走。杨劼一个箭步,抓住了她的胳膊,道:“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在我这里住着,让我照顾你。”
“你能吗?”阿梨微弱地牵了牵唇角。
杨劼郑重地点了点头,清浅的面容浮起血色,给了她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那一刻,丝丝的甜缓慢地淌入阿梨的心内,连指尖都带了柔软。
如果这样的话在去年的春天,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