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闺
“克清和尚把他带走了。”
“克清和尚又是谁?”
老者手中的酒壶空了,将酒盏重重一放,扯着嗓门喊:“拿酒来!”
酒保闻声跑过来,一把拉起老者要赶他走,“田大爷,你可是赊了三十文了,先回家把钱拿来再喝吧。”老者嚷嚷着不肯走,酒肆里的另外两名帮佣过来,几个人连推带搡将老者轰出了店外。
阿梨伸手正要替老者掏银子,伍子注意到那人正往这边走来,及时按住了阿梨,在她耳边低语:“先别急,咱们明天找这个田大爷。”
阿梨回到邰府时值日落,霞光满天,府里的景致滟滟如金。
这样的时辰正好赶上晚膳,阿梨难得可以休息一会儿,等红灯高掌时分,裴元皓会回来。
今日老者一番话,让人有了一丝希望。阿梨心情愉悦,边哼着小曲边转过屏门,连腿脚酸疼都忘记了。
复廊深处一个修长的身影,猩猩红披氅依稀在荡漾。细微的霞光映照那对深邃的眸子,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阿梨防不胜防,整个人一颤,心虚地唤了一声。
“大人,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裴元皓望定她,含笑道:“想你了。想早点过来。”
阿梨微怔,整颗心跳个不定,嚅嗫道:“奴婢这就伺候大人。”
裴元皓倒是自在,让阿梨吩咐厨房多做了几样菜。并与阿梨在紫锦楼上对坐,身侧两边婢女随侍,满屋子的酒香扑鼻。
夜色已经降临,红烛爆出一簇簇最烈的烛花。西边浅出一弯冷月,安静地搁在梨花树丛中。裴元皓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自你搬来,还没好好和你一起吃顿饭。明天不上朝,我就待在这里了。”
阿梨惊了惊,虚弱地“哦”了一声。
裴元皓探身过去,关切地问:“明天你有事?”
“没有。”
四壁火炉燃得正旺,热浪一波波在周围滚动,渗进阿梨身上竟打下一层虚汗。想起明天有要紧的事,伍子和她一起去找那个田大爷。田大爷正说到兴头上,酒壶里的酒却没了。
他说的那个被克清和尚带走的人,究竟是不是邰宸呢?
她恍惚地举起酒盏,学着田大爷的样子,将酒一饮而尽。一股馥烈的气味直冲喉咙,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元皓递过去一杯青茶,扶着她颤动的肩膀开怀大笑,连声音都是带笑的。
“阿梨,明天不上朝是骗你的。”
阿梨内心苦笑,白了他一眼。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裴元皓又上朝去了。
他似乎忙碌于政事,对阿梨白日里做了些什么,总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大多时候他靠在书案旁,脸色凝重,思绪陷进了对某些事情的酝酿中。
每当这时,阿梨添香沏茶,安静地侍奉在一旁。她习惯做这些事,也认为自己理当做这些事。
然而,裴元皓还是有开朗的时候的,比如与她开玩笑,看她受惊吓的小模样。这让他始终冷凝的脸上有了一丝温和。他这日也是在阿梨的服侍下,带着不错的情绪出门,整个人看起来英气逼人,神采奕奕。
裴元皓前脚刚走,阿梨后脚匆匆离开邰府。
因要避人耳目,伍子将马车停在柳荫牙道旁,就拉着阿梨直接走向热闹的地方。他们沿路摸将过去,找到了昨日那家茶肆。
从茶肆里的伙计口中得知田大爷的住处,他们继续往前寻路。紧挨破旧的瓦房遮住了一方的天,残积了几天的雪还没融化,将整个路面****得泥泞不堪。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朵灵敏的伍子还是听到后面轻微的脚步声。
“说话留神,有人跟踪我们。”他小声提醒道。
阿梨惊愕万分,步伐不敢加快,只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伍子。
伍子装作不经意地踩着雪,猛然飞起一脚,一只野猫从角落窜出,在不远处“喵喵”叫个不停。与此同时,伍子飞快地拉着阿梨拐过巷口,见有户人家开着门,让阿梨进去并掩上门。
“你在这里稍等,我去把那人引开。”
阿梨点了点头。伍子的身影闪了闪,只有极细微的脚步声掠过。接着整个巷口寂静无声。
斜斜的风过去,隐约传来吆喝声叫卖声。阿梨等了片刻时辰,见四处没有人迹,才开了门。她在巷口六神不定地来回游走,伸着脖子往伍子消失的方向张望。
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经过,将手中的破碗伸到她的面前,颤颤地说话:“大慈大悲女施主,行行好吧。”
阿梨本能地避了避,从袖兜里掏出几枚铜钱。铜钱落进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乞丐倏然抬头,朝着阿梨咧嘴而笑。
“阿梨姑娘,还记得我吗?”
这一笑不打紧,直把阿梨惊得差点忘记呼吸。
“霍大少!”
南州城开金铺的霍大少,此时用脏污的衣袖擦了擦下颚,嘿嘿直笑,“好记性,不枉与霍某相好一场。听说观香楼着火,阿梨姑娘逃到都城来了,看样子过得不错吧。这一年多来,霍某可是念念不忘阿梨姑娘。”
阿梨没料到霍大少落魄到如此地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强自一笑道:“以前的事不要再提,我已经从良了。”边说边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银两,连带手镯、耳环统统放在霍大少的破碗里,“我就这些,请霍大少多保重。”
霍大少掂量着碗里的东西,顺手塞进衣襟里。阿梨的腿脚动了动,想就此离开,倏地,霍大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阴鸷的眼光投了过来。
“这点东西就想把我打发走?”
“你想怎样?”阿梨惊怒交加,大声质问,希望伍子能够听见。
霍大少使劲一拽,反手将阿梨抵到墙角,用极为凶狠的口吻道:“你知道的!金铺没了,老婆吊死了,我四处讨饭……这一切全是你造成的!狗娘养的臭婊。子,今日被我逮到,也是老天开眼,新帐老账我要一起算!”
阿梨拼命挣扎,事到如今她退无可退,索性仰头叫喊。刚喊出一个“伍”,转瞬间一把臭烘烘的棉絮塞进她的嘴里。脑子像是有尖锐的蝉声,混成一团。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由霍大少扛着进了一间破瓦房。霍大少踢开门,将她扔到草堆上。一阵锋芒似的剧痛凛凛而起,阿梨发出唔的痛苦声音。眼前阴暗如潮,湿冷的空气里漂浮着霉烂气息,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
霍大少三下两下将阿梨双手反绑,跪在她的面前,顺势压住她的双腿,眼里的恨意加深、加深……啪啪!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重重的耳光,才咬着牙痛骂:“想当初,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每次你却轻描淡写把我打发走!你们这些女人,变着法子欺诈男人不算,还装一副多情状,背后数钱数得手抽筋,还在笑男人天真幼稚!你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每次想起我恨不得扒了你们的皮!”
他越骂越狠,又是几下响亮的巴掌。阿梨的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隐隐有血丝渗出,额头冷汗不止,从喉管里发出的呜呜声响不由虚弱了几分。
霍大少骂毕,略缓了一口气,盯住阿梨的目光渐渐由凶狠变得氤氲起来。阿梨曾经见惯了这样的目光,她清楚地明白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额角的汗漫过眉毛,迷糊了眼睛,霍大少一寸寸逼近的脸变得逐渐模糊扭曲。
霍大少的目光已经被强烈的欲望淹没,他猛然伸手扯开阿梨棉袍的前襟,女子霜雪如画的肌肤散发着诱惑,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角绽开,“你不是卖艺不卖身吗?我倒要试一试,你这种女人的心是不是黑的!”
恰这时,屋外有个影子闪过。接着,只听得霍大少沉闷的一记惨叫。阿梨睁开眼睛,霍大少似乎滞在那里,鲜血从头顶顺着半张脸蜿蜒而下,接着重重地歪倒在她的面前。
那影子正要进屋,却听得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凌空一闪便消失了。
伍子冲进了屋子。
“阿梨!”
他赶紧给阿梨松了绑,扯去她嘴里的破棉絮。阿梨坐在那里似乎傻了,惶恐地盯着霍大少满是血污的脸。接着她哆哆嗦嗦地起来,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伍子想去扶她,却见她全身痉挛得瑟缩成一团,猛地翻江倒海的呕吐,咳着、喘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呕尽了才罢休。
伍子难过地抱住她,无边无际的痛悔占满了胸口,“阿梨,是我不好,我不该走远。”
终于,阿梨颤抖着扬手想打他,到最后还是放下,整个人失了架似的软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你怎么才回来啊……”
“那人功夫了得,我想甩得远一些。阿梨,对不起。我光顾着这些,却把你置于危险中。”
伍子用手背拭去阿梨嘴角的血痕,又帮她整理衣袍,嘴里不断地哄着:“以后我不让你出门了,那些事我来做。你要是出了啥事,杨劼不会放过我,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阿梨哭断肠,却不忘提醒伍子,“不要让少爷知道……”
“知道,知道。”伍子拍着阿梨的后背,声音也哽咽了。
阿梨回到邰府,天色尚早。因为出门装束一直素朴,整张脸又用青帛裹着,府里的侍卫婢女谁都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她简短地吩咐婢女准备夜膳,若裴大人回来就说今晚她早歇了。吩咐完毕,全身已是难耐难捱的酸痛,她独自慢慢走回房间去。
到了日落西山时,阴暗如平常一样逐渐移入。琐窗半开着,最后一缕霞光透过窗纱撒了进来,落在螺钿镶嵌的紫檀床榻上。
阿梨半蜷缩在上面,乌发遮掩的脸孔毫无血色。她吃力地环视周围,在霞光辉映下,满屋子的繁丽浮华微醺了她的眼。绣有凤尾花鸟的被褥上,七彩光艳变幻炫目,而质地又是极好的九孔蚕丝。
每每睡前,她总会用手轻轻抚摸,感受着那里的丝薄柔滑。她告诉自己,美好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是在其上睡上多久,也不会有人来吵她烦她。
而今日,也是这样的抚摸,满心满意的全是痛。多少次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段往事,也以为自己会逐渐忘却。霍大少的出现,让人窒息的罪恶感难以控制地代替这些日子的幸福,并且在扩大扩大,迅速淹没了她的神经。
原来,自己也犯过很多恶事,害死过人。
这尘世,除了自己在乎的人,从来就不曾被她唯唯遵从的。她有自己的世界,世间众生对她侧目逾甚,她愈是加以藐视。对霍大少之类的也如此。对她而言,都不过是俗调的蠢人,她是早就漠视了的。
仅此而已。
而偏偏霍大少老婆、冰蓝都死了,死之前都叱责她是罪魁祸首。
为什么?为什么?
阿梨满眼茫然,默默流了一回眼泪,才挣扎着起来梳洗身子。
倒了一桶热水,她缓缓将赤。裸的双脚伸进去。刚略沾上水面,又痛得针刺般缩了回来。低头一看,原来这些天的奔波,脚底磨出了血泡,伤口裂了。又是一番折腾,最后她将双脚缓慢伸进水里,一种惬意的舒服感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房门轻轻被人推开,裴元皓出现了。
阿梨坐在原处似乎睡着了。一带斜曛的光落在她的侧影上,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颊。浓密的长睫仿佛经不住长久的困顿,软弱地垂着不动。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来到她面前蹲下,用指尖小心拂开面上的头发,她红肿的面容一点一点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紧蹙起眉头,手指顺着面颊绵绵滑向她的嘴唇。阿梨睁开眼睛,眼前变得清晰,裴元皓以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
她动了动,轻唤:“大人。”
裴元皓起初并不说话,抬起她的湿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拿干棉巾小心擦拭着。他的动作很专注,又轻缓,阿梨浑身一个战栗,想将双脚抽出。
“不许动!”他突然大声阻止了她,又近似凶狠地骂出一个字,“蠢!”
阿梨不知道裴元皓在骂谁,还在恍惚着,裴元皓已经弯身将她抱起来,一直抱到床榻上。他好像有备而来,从身上掏出一瓶药膏,不胜其柔地抹在她的脸上,在她浮肿的部位轻轻抚动。待药膏彻底渗入,才将注意力转向她的双脚。
阿梨小心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他的手劲很温柔,手指间却感觉不到一点的温度。她知道他在生气,努力现出一个讨好的浅笑,“今日救我的是不是你派去的?”
“是正祥。”他沉闷地回答。
“多谢他救我。我和伍子也就去城西瞎逛……”她试图解释。
“阿梨。”他突然截断了她的话,眉心依然紧锁,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这种事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不许发生!”
他的声音冰冷,却坚决。不知为何,阿梨乖顺地点了点头。
“好,就这样定了。从明日起,乖乖在府里给我呆着,未经我允许,不许出大门半步。”
他又开始发号施令了。
阿梨吃了一惊,昏暗的烛光下,好不容易荡漾起的微笑又消失了,她抗争道:“你承诺过给我自由的!”
“那是半年后。在这期间,我必须限制你的行动!”他冷冰冰地回答她。
阿梨一时哑口无言。呼吸之间,裴元皓不容分说将被褥盖住她,就着被角掖了掖。昏蒙的烛光摇曳不宁,裴元皓高大的影子映在轻纱幔帐上,接着渐渐浅淡,消失。
听着门扉被轻轻关上的声音,阿梨无奈闭上了眼睛。
农历二月十五,春试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