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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情愫

第42章 情愫

“南州城内……管事。”

“不用吞吞吐吐的,贫尼只是想知道而已。”

杨劼自觉瞒不住,只好回答:“杨靖业。”

“杨靖业……是不是南州太守?听说年后他要调到都城了。”静心师太竟然对官场十分熟悉。

“是是……”

“你既然是太守府公子,怎么会独自跑到都城,沦落到这番境地?”

杨劼重重咳了几声,全身惊骇得腻热,连额角都是细密的汗。他惶惶然抬头,正撞见静心师太死盯着他,眸底就像夏日炎炎欲燃,灼人眼目。

“那是家事,不便回答。”他竭力镇定自己,声音却细如蚊蝇。

但是静心师太步步紧逼,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我问过邰府附近的人,你曾经三番五次打听邰宸一家的下落,为什么?宣平三年春天杨靖业有没有来过都城?那年你娘真的十月怀胎生下你吗?”

杨劼终于坚持不住,霍然站起来,圆台上的茶盏摇晃了几下,茶水漾了出来,他顾不得这些,狠狠地瞪着静心师太,道:“打听邰府是我好奇。宣平三年的事我哪知道?还有,我娘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你这是亵辱死人!”

“杨劼,这些事可以查出来的!你只要老实告诉我,我……不会害你的!”

静心师太早已失态,她也站起来一把拉住杨劼,眼中有泪欲滴,满含悲凉。

杨劼一怔,不加犹豫地甩了袖,脸上怒意丝毫不减,“我离家出走是我的家事,你要是想抓我总得有个罪名啊!真是笑话,你一个尼姑跑到这里来问这些无聊的事,还是管好你的女儿吧!”

说完气冲冲往外走。

静心师太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也就在这日清晨,刚盥洗完毕,阿梨出房门不久,裴元皓接到了正祥的禀告。

“大人,您这招灵光,蛇开始出洞了。”

裴元皓眸光一闪,“有何动静?”

“昨夜府门正对面巷子口,有人摆案烧香过。”

“快去看看。”

巷子口树荫下,地面果然余下一抔锡箔灰,三支清香插在泥土堆上,燃香已烬,隐约嗅到残余香气。裴元皓用食指沾了一些,凑到鼻尖细闻,笑了笑,“昨日是邰宸四十阴寿,果然勾起某人的追思之意。”

“大人,是不是杨劼?”

“不像。杨劼只是毛头小子,根本想不出来。何况这香好像不是普通的香。”

裴元皓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土,命令正祥,“仔细把这些香灰收了,去都城各大佛品铺打探一下,此香为何香,最近有谁来买过?”

买香祭祀本是民间常有的事,正祥以为会费很大周折,岂料才走了三家店铺,掌柜的闻了闻,道:“此是麝兰香,名贵之物,小店供不起。官爷还是上都城最大的一鼎居问问。”

于是正祥去了一鼎居,大掌柜认得是晟阳王手下的人,连忙亲自出来接待。正祥将火纸包着的香灰递给大掌柜看,问道:“此香贵店可有?”

大掌柜照样用手指沾了,仔细嗅了嗅,笑说:“不是小的在官爷面前吹嘘,此香在整个皇城就一鼎居独有。那是从麝鹿身上取下配以兰草,上等名贵香料,都是些达官贵人用的。”

“他们买了单是祭祀用吗?”

“燃香不是食物,放在家里各有用处,官爷问那些人买去干啥,小的很难回答,皇宫还有龙脑、郁金铺地的呢。”

“最近有谁买过此香?”

“最近几天少,记得覃夫人的管家来过。”

“覃府是这里的常客吗?”

“那倒不是。覃府离这里远,小的还纳闷呢,覃府管家大老远的跑来干什么,原来是买麝兰香的。小的以为碰上个大买主,谁知不多不少只要三枝,到底是做生意的,连买香也这么抠门。”

“那是啥时候的事?”

“昨天。”

于是正祥回去复命。

“覃夫人……”

裴元皓听了正祥的禀告,敛起眉头,“覃夫人是大欹国有名的富商,按理说她买多少麝兰香都不足为奇。偏偏昨日买香的是她家,这就奇了。覃夫人跟邰宸有什么关系呢?”

他百思辗转,始终不能将覃夫人跟邰宸串在一起。还在寻思着,又有属下前来禀报。

“大人,小的刚才在皇城附近发现杨劼,样子诡秘,小的跟踪过去,发现他进了那家茶馆。”

“又是一桩奇事。上次杨劼是随静心师太进去的,这次难道又去见她不成?”

裴元皓自言自语道,缓缓仰起头,深冬迷蒙的日光透出云端,迷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昨夜的醉意犹在,那里还有点痛。

“三公主缠住杨劼不放,估计静心师太又想出来阻拦。大人,那是静心师太的家事,咱就不管了。小的先查查覃夫人再说。”正祥看裴元皓满脸倦意,劝道。

“我们不能漏下任何蛛丝马迹。走,一起去瞧瞧,杨劼究竟想干什么。”

他们乔装一路驱车到了大街,选了茶馆斜对面的角落,透过帘子暗中观察对面的动静。等了半碗茶工夫,正望见杨劼怒气冲冲从里面出来。

“这小子,吃了什么药了?”正祥笑道。

杨劼顺着人流往前走,等候消息的袁黛儿微笑着迎向他。杨劼神色极冷漠的,阴郁的目光盯住袁黛儿。袁黛儿心中也慌了起来,拉住他,“杨劼,母妃对你说了什么?”

“你去问她!”杨劼甩手,继续往前走。

“杨劼,等我!”袁黛儿叫他,一路追随而去。

马车里的两个人面露疑惑之色,眼光继续注视茶馆的动静。不久,静心师太出来了。

面朝杨劼离去的方向,她在街上站定。一张暗青缎子将她兜头而裹,裴元皓只看得到半张端丽的侧面,即使这样,那哀伤的眼睛让裴元皓一阵心悸。恰恰这时刮起一阵风,吹开师太青缎子的两边,这回裴元皓彻底看清了。

几道长长的泪痕凝在她的脸上。

看着静心师太难掩惆怅的背影,裴元皓沉默良久,才沉声开口。

“正祥,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伍子练了半天功夫,浑身冒汗。他赤膊在房外洗脸,阳光下,那健壮的筋肉一节节的。

小娟过来殷勤地招呼道:“伍子哥,喝水。”又掏出一个刚洗干净的大果子,笑吟吟地说:“伍子哥,尝尝这个,很甜。”

尝了几口,伍子换上干净衣袍,边咀嚼边出门。小娟在后面问:“伍子哥,去哪儿?”

“找杨劼。大半个月不见,不知道他们怎样?”

“伍子哥,你答应今天带我逛街去的。”小娟委屈道。

伍子一愣,方拉拉小娟后面的发辫,“难得出太阳,我出去一趟。明天咱们逛街去。”

小娟嘟起嘴,“你老是敷衍我!”佯装生气走了。

笑了笑,伍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往馆外走,师父养的大黄狗摇晃着尾巴一路跟随,伍子纵声笑着引逗它,步履如飞,连大黄狗也跟不上他。

方到大门口,迎面远远走来杨劼。他走得匆忙,脸色黯淡,衣袂和长发全在身后缭乱飞扬。

瞧着杨劼阴郁的表情,伍子一时迷离恍惚。杨劼近到面前,喘着粗气,说:“我要见阿梨,你帮我!”

“你们不是……”伍子不明白。

“我们吵了,我现在就要见她!”

杨劼话音刚落,扯住一头雾水的伍子就跑。

邰府油黑漆金的大门外,铠甲束刀的侍卫戒备森严。高大而枝条纷繁的榕树上,零星缀着些烟花燃后的红纸屑,依稀还有硫黄味在空气中弥漫。一切告诉外人,昨天这里曾经有过一场豪华盛宴。

杨劼心下按奈不住的憎恶,眉目间自然挑起那道戾气,咬牙切齿地暗骂:“裴元皓!”边不顾一切想往大门闯,身边的伍子一把抓住他。

“别做傻事!你这样过去,不光见不到阿梨,被裴元皓看见,反而于我们不利。你暂且去旅舍等,我进去找阿梨。”

“告诉她,上次是我的错,我不该说伤人的话。”杨劼软了声音。

伍子笑了,拍拍杨劼的肩膀,独自一人过去。接近大门,守门的侍卫果然持刀喝问,伍子待人说话素来和煦,自报家门,“小民是城东武馆的,与阿梨姑娘是同乡。”侍卫让他稍待,招呼里面的人传话去了。

过不多久,漆金大门开了半扇,伍子顺着青石步道进去,满眼华靡如一袭彩绸,一重又一重铺陈在他的面前。修葺过的楼面金碧辉煌,伍子仿佛觉得漆色过于刺目,抬手遮住额际,画像里女子娇媚的颜面早已淡去,如果没有上面那金匾隶字,他简直想不起来这就是他们曾经苦苦寻找的紫锦楼了。

然后,他听到了一串轻快的脚步声,那声音熟悉而遥远的。伍子直直地站在道中,一颗心荡漾不定。

“伍子!”

阿梨笑着跑向他,如柳的青丝上簪着紫丁香,华美的衣袖几乎流泻到脚上,潋滟似烟波。一只青雀从她头上翩跹掠过,发出欣奋的啾啁声。她脸上的快乐是真实的,那样耀眼,伍子被感染了,露出宽慰的微笑。

早年的阿梨,回来了。

“你是来看我的吗?”她很自然地拉住他的衣袖。

“原以为想见你很难,原来还是容易的。”他笑着,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察觉周围没人,快速地低语一声,“杨劼想见你,他说上次是他错了。”

阿梨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睫蝶翅般抖动,神色间的伤感清晰地浮现。

伍子禁不住劝说道:“杨劼就这点少爷脾气,他对你随便惯了,其实心里还是很后悔的。你就原谅他一次,这些日子他也不好过。”

“难道我好过吗?”阿梨在伍子面前毫不遮掩自己的感觉,语气硬起来,“你去告诉他,我才不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想要跟我和好,他要保证,以后不理那个三公主。阿梨我是忠于感情的,也希望他忠于我。”

“这些话,我不好帮你传,你当面去告诉他。忏悔也好,发毒誓也好,总之让他学点教训,你要是想揍他,我帮你。”伍子眨巴着眼睛。

阿梨哧一声笑了,脸上红云朵朵。心中的积郁一扫而清,加上少爷主动求好,心情变得如破开沉沉云翳的旭光,和暖而温馨。

他们踩着青石道走,阿梨一路指点伍子看邰府的景致。临走前,阿梨上楼去跟裴元皓打声招呼,接着很快地下来,拉着伍子一起走向府门。伍子回头仰望,裴元皓负手站在雕栏旁目送着他们,那眸子平静无波,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他的身材颀长,已经近暮的光投下,不过是落下一条萧索的暗影。

裴元皓朝伍子颔首,似乎笑了一笑,仿佛在示意,他很放心他带阿梨出去。

伍子行礼告退,也是笑了一笑。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裴元皓。不知为何,心内隐约感觉,裴元皓并不像杨劼所说的那样令人憎恶。

小旅舍。

杨劼的房间似乎比上次更破旧了,矮小断了腿的茶桌,褪了色的窗帘有几处破了洞,风吹帘动,随时会掉下来。房门一开,吹堂风拍打着竹帘,一声又一声击打着阿梨的心。

想是等待已久,杨劼放茶盏的动作僵硬而缓慢。那茶盏更是败色缺口,里面漂着几片黄叶,如杨劼萧萧单薄的身子,落魄到了极致。

“阿梨……”他小心唤着她,声音轻缓而温柔。一瞬间阿梨眼前水光盈盈,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相思,一头栽进杨劼的怀里。

什么忏悔,什么发毒誓,这些都被抛去九霄云外,两个人只要这样相亲相守,她什么都不计较。

伍子默默看着,狭小的房里静极了,只有传入耳际的细碎的喃喃情话声。窗外晚霞如锦,丝丝缕缕透进房内,映着那对相依相偎的人儿。

他感觉自己多余,默默帮他们合上房门,默默离开了小旅舍。

走在回去的路上,伍子的脚步没有来的时候轻快了。心里总是被莫名的东西梗着,没些滋味。

师父的武馆处在城东近郊,商家店铺离得远,一到黄昏就走向清寂。西边几缕晚霞还悬在天的尽头,空气中隐约有稻米香飘过来。伍子感觉饿了,加快了脚步。

这时,听得马蹄敲打石板路的声响,伍子抬眼看去,一辆修饰考究的油毡马车停在武馆附近,慢慢下来一名妇人,鬓间如意青鸾闪光,五彩重瓣的锦缎大氅,被晚霞燃得如火如荼。她盈盈朝他走来,眼睛里极其温柔地漾起一抹笑意。

“伍子,怎么老见不到你?”

伍子见是覃夫人,因为有心事,声音变得冷漠,“夫人,那活我已经辞了,我不再教小少爷了。”

“可你连工钱还没拿呢。”

覃夫人依旧好脾气,细细柔柔地说:“伍子教小儿这么些日子,小儿悟性愚笨,却也学得不少功夫。我想请你吃顿便饭,算是替小儿答谢师恩。”

“那倒不必了。”伍子摆手拒绝,不想多言。

“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覃夫人试图留住他,“这事非你莫属。”

伍子定住脚步,愣了愣,不解道:“什么事?”

“在说这件事之前,先让你听听我的故事。”覃夫人注视着伍子的反应,嘴角终于甸起一弯奇特的弧度。

伍子的脑海中重新浮现那幅画像,有着娇媚却端庄的女子,神秘莫测的覃府,已修缮华美的紫锦楼……他定在那里,努力稳住激跳的心,低喃一句:“你的故事?”

“那就随我上车吧。”

覃夫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手指优雅地落下,握住了伍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