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还说,男人不像女人,犯错是可以被原谅的,社交界依旧会接纳他们。这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其实,依旧是没有坚持住原则的托辞而已。”夏洛蒂又叹了一口气,“既然他已经向我表示了歉意,我也就不能再过多地抱怨他,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怎么浪漫,自然也就谈不上爱他,我更多的是关心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名声,还有我们孩子的继承权,他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并决定好好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我就应该高兴才是,只要以后能够生下一个继承人,不使继承权旁落,我也就不再有什么不满了。”
倘若夏洛蒂陈述这些话时,还是在她刚刚与柯林斯订婚的时候,伊丽莎白就会告诉她,那只是柯林斯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因为当一个人犯下错误又不愿承认时,总是会扯出一些行为更糟的人来进行比对,这样一来就似乎把自己映衬得光亮了许多,但实际上,却一点儿也打消不了他自己犯下的错误。但此刻,夏洛蒂已然是柯林斯太太,还为他生下了女儿,时光不能倒流,选择也不能重做,伊丽莎白认为自己不能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于是,她也用柯林斯的方式安慰起她的朋友:
“他说的那些,在我听来的确有些耸人听闻,但我也不是从来没有耳闻,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中,的确也有很多事情,是你我这样生活在乡村、谨遵上帝教导的人所不知道的。而且,男人们有时易被品行不端的女人引诱,大抵也是他们的本性使然,我在彭伯利读过蒙田的书,你一定知道的,他是十六世纪时的法国思想家,他就曾说,人只能做到掌控本能,却永远不可能消除本能。柯林斯先生就算当初是个牧师,但也还是一个血肉之躯,假使遇到有些年轻姑娘故意引诱,他会失足也是难免的,而他又是那么惧怕凯瑟琳夫人,为了不让这件事传进她的耳朵,他可以说是急火攻心。可你看,他一旦摆脱了威胁就向你坦白,可见他的心里还是有上帝、有原则、有荣誉感的。我相信他绝不会把继承权交给私生子,而你也还会有孩子的,没准生上两三个继承人都说不定呢。”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对于我和他这种并非因爱结合的婚姻,我也不能再有过多的指望,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以后再生个儿子,我就真的不再有什么不满了。”
说话过程中,伊丽莎白注意到,当夏洛蒂说自己“不再有什么不满”的时候,的确是当真的,但没有不满并不代表拥有幸福,夏洛蒂看上去已经对自己的婚姻了如指掌,明白自己在这桩婚姻里最好的收获便是“没有不满”,而非“幸福快乐”,好在,她既然从未感受过因爱结合的婚姻是怎样一种幸福,自然也就体会不到被爱背叛后那种其他女人都会有的痛苦,生活于她而言,还算是体面和美满的。
“他的情妇和私生子,他是怎么打算的?”伊丽莎白又问。
“他把他们留在了肯特郡,当然,他会从庄园的田租收入中拿出一些寄给他们,以保障他们的生活,也许将来还会送那个男孩去上寄宿学校,让他学会一样足以谋生又很体面的本领。你看,现在轮到他警告他们了,他说假使她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使我们大家的名誉全都受损,那他就不会保障他们的生活了,她的儿子也不会有任何体面的前程,但假使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外乡的寡妇,那么我们所有人,包括她的名声全都能够保全,而她和儿子也将得到很好的照顾。结果,罗丝只得接受这个条件,我们于是大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一个好父亲,对待私生子尚且能够照顾,将来对待你们的合法儿子,他一定会更加用心。”伊丽莎白说着,轻轻握了握夏洛蒂的手。
柯林斯先生的这桩秘密,眼下只有他的妻子、岳母、妻妹以及伊丽莎白和基蒂知道,而这几个知晓详情的人都愿意为了夏洛蒂保守秘密,即使伊丽莎白后来将这件事告诉了达西先生,鉴于柯林斯先生已经辞去圣职,达西先生也就没有什么好去干涉的了,而他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于是,柯林斯先生和太太继承朗博恩之后,就过起了悠闲的乡间生活,邻居们尽管不太喜欢朗博恩的新男主人,他那可笑和冒失的言谈举止还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但对柯林斯太太还是充满旧日感情的,因而,这对夫妇很快便融入了当地的社交圈子,被那里形形色色的二十四户人家接受下来。既然柯林斯太太的眼前见不到丈夫的情妇和私生子,耳朵里也不再听到有关他们的字样,而她原本也是个不够浪漫的人,自搬到朗博恩之后,心里就清静了许多,不久,她也就渐渐像是完全淡忘了那件不快的事,一心一意过起了朗博恩女主人的生活。
看着夏洛蒂·柯林斯成了朗博恩的女主人,贝内特太太在还没有动身前往德比郡之前,一直心内悲伤,常常关起门来对着基蒂和曼丽哭诉,说自己几乎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此熟悉和喜爱的地方变成别人的家,这真是世上最悲痛不过的事。她不断对两个女儿说:
“曼丽,你再也不能坐在那儿弹钢琴了,因为连你坐的琴凳都是柯林斯先生的!基蒂也不能再翻看你父亲的书了,如今那些藏书也都是柯林斯先生的!哦,这可太让我难过啦!”
“妈妈,”基蒂何尝不悲痛,父亲过世已经令她伤心欲绝,现在又失去了家,她同样为此难过,但她必须打起精神劝慰母亲,“我们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的,对不对,父亲在世时你就经常这样说,所以就现在的情形来看,也不算多么突然。往好处想,托丽琪和吉英的福,至少我们不会流离失所,德比郡的那所小别墅,我听说相当别致和舒适,妈妈你一定会喜欢的。”
“可那怎么能跟这里相比呢!”贝内特太太一边哭一边说。
“我们应当心怀感恩,妈妈。”基蒂说。
贝内特太太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曼丽:
“以后你就没有钢琴可弹了。”
曼丽说:
“我可以到彭伯利去弹达西小姐的钢琴,丽琪说了,她会常常接我们过去做客,而且基蒂说,彭伯利还有一间需要登上楼梯才能取到书的大图书馆,比爸爸书房里的书多多了,我们也绝不会因为离开了朗博恩就没有书看的。”
“的确,那么多的书,你和我一辈子都看不完。”基蒂说。
“哦,难道就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的痛苦吗?”贝内特太太伤心地嚷道。
这时,莉迪娅和斯塔克先生正好走了进来,听到了眼下的谈话,莉迪娅说:
“妈妈,假如你不介意我和杰夫在伦敦的住所只是一套小公寓,我们也很乐意你和基蒂还有曼丽,能到伦敦来跟我们住在一起。”
“你们已经够挤了,我们怎么还能去跟你们挤在一处?”
“我也并不想让你住得局促,可我和杰夫只是想让你知道,任何时候,只要你们愿意,我们这里怎么说都是一个去处。”
“谢谢你,莉迪娅,哦,还有斯塔克先生。”基蒂向妹妹和妹夫投去感激的目光,有些腼腆、但却十分好心的斯塔克先生则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基蒂随后走上前去,轻轻抱住母亲:
“对于离开朗博恩,我们都很难过,妈妈,可你至少还能有一样乐事,等到我们出发的时候,你可以好好地感谢一下柯林斯先生之前的‘美意’,然后告诉他,你更愿意去做彭伯利的邻居。”
“嗯,是的,我是要这么做!”提到这个话题,贝内特太太有了劲头,“他以为他很仁慈很开恩,他占据了我们的家,却要我们留下来给他当管家和女仆,还把这当做大恩惠,指望我为此感恩戴德?!我要让他明白,他打错了算盘,达西先生和彬格莱先生是绝不会允许我们沦落为自己家里的仆人的,我要让他知道达西先生为我们提供的小别墅有多么舒适,我们会搬到一个多么漂亮的地方去住,而且照样有足够的仆人,还能天天去彭伯利吃晚餐,跟那些在彭伯利做客的贵宾们打成一片!”
“没错,就这么说。”基蒂见自己的方式奏效了,一半气愤和一半得意现在替代了母亲的伤感之情,这使母亲的眼泪停止流动,她便放了心。曼丽和莉迪娅看到母亲好多了,也都感到欣慰。
贝内特家的一班仆人,贝内特太太选择了管家希尔、两名女仆和一名男仆,余者都留在朗博恩,为他们的新主人效劳。希尔太太和三名仆人已经先期坐驿马车赶去德比郡的小别墅,在那里把一切打理停当,并等待女主人和两位小姐的到来。
待到离开朗博恩的那一天清晨,贝内特太太本想按着自己的脾气对柯林斯先生和太太说上一番先前想好的话,但她一看到达西先生,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随后,达西先生的马车里坐了他和伊丽莎白,还有贝内特太太和基蒂,曼丽则搭乘彬格莱先生的马车,一同前往德比郡。此时,莉迪娅已在三天前跟她的第二任丈夫一起回到了伦敦,基蒂一行也已经向内瑟菲尔德的温斯顿小姐致谢并告辞,温斯顿小姐表示要在内瑟菲尔德等温斯顿先生回来,伊丽莎白便没再邀请她重去彭伯利做客。温斯顿小姐和基蒂还在私下里见了一面,她保证在一收到哥哥的信,就把消息通报给基蒂,还说其兄可能还会往彭伯利寄一封同样的信,如果那样的话,她已经同意让达西小姐拆看,这样一来,基蒂就可以更快得知斯宾赛先生的近况。
“我仍然会天天为他祈祷,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温斯顿小姐对基蒂说。
“谢谢你,杰西卡。”基蒂和温斯顿小姐拥抱了一下,这才告别。
玛丽娅·卢卡斯也到朗博恩来送基蒂,两人都表示要保持通信,并且就柯林斯太太的婚姻一事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在基蒂的劝慰下,玛丽娅这才对爱情与婚姻多少增添了一丝向往,不再显得那么厌烦和恐惧。
到最后,马车终于驶离了朗博恩。基蒂向车窗外望去,只见那些自己从小就熟悉的树林、小河、村庄以及走在路上的村民,都不断向后掠去,她的心便深深地痛楚起来。这一次可不像从前坐着马车去别人家做客那样美好了,这一次是完完全全地告别了自小生活的家,从此,她就要和母亲及曼丽一起,失去名正言顺、坦然享受的家庭收入,成为依靠两位姐姐和姐夫生活的人,变成达西先生和彬格莱先生的穷亲戚,虽说他们并未在意这份额外的负担,但就基蒂的内心来说,要她全然接受这样的生活、而不产生一点点自尊受伤的怅惘,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贝内特太太也一言不发,尽管她心里比基蒂更难过,因为她是从一个庄园的女主人身份上直跌到靠女婿接济的境地,这样的落差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都是难以平息的痛楚,更何况还是对此颇为介意的贝内特太太。但因着达西先生和夫人就坐在她和基蒂对面,她不敢像在家里那样哭嚷。
伊丽莎白看着正望向窗外的基蒂,又看了看母亲,心里免不了也有一番想法。她知道丈夫在安置她的母亲和两个妹妹的过程中付出了许多财力和心力,但他终究没有邀请她们住进彭伯利,他有他的想法,毕竟他也要维护彭伯利一贯的得体家风,不能冒险让时不时就要做出不得体举止的岳母生活在他的家里,但因着他对妻子的爱,他也要照顾她的寡母和两个妹妹,以使她们能够在失去家园后依旧过着体面的日子。为了这个在谁看来都颇为慷慨的帮助,伊丽莎白也不能不在心里对她的丈夫表示感谢。此外,她还有另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倘或基蒂之前接受了亚瑟少校的求婚,现在就不需要这样迁徙了,不知基蒂的心里是否有过一丝丝的后悔,后悔为了等待那个至今都生死不明的斯宾赛先生,而错过了也许是一生的幸福及富裕的生活。
不过,基蒂并没有像伊丽莎白假想的那样后悔拒绝了亚瑟少校的求婚,她的心思压根就没有朝这个方向飘,而是完全沉浸在永远离开朗博恩的悲伤中,其间,若说她免不了要想起哪位绅士的话,那也是斯宾赛先生,如今她和他天各一方,她正走向飘零的生活,而他则依旧没有消息。
马车却不管车中诸人如何思想,只一味不停歇地驶过人烟稀少的原野,向德比郡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