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纳太太的这番话,与她在朗博恩期间给予的家务上的帮助,都使吉英十分感动,也非常感激,即使那些说法于事无补,但对于一家人的内心来说,却不失是一种有效的安慰。吉英知道伊丽莎白也素来赏识舅妈的言谈和见识,便抽空给她写了一封信,简单说了说伊丽莎白走后朗博恩的情况,告诉她,父亲的病虽然还没有起色,大家悬着的心也一直未能放下,但自从舅妈来了,家里的事就变得从容多了,并且由于舅妈好心和善意的各种谈吐,也令家里人十分宽慰。
吉英收到丈夫来信的这天下午,有一辆轻便马车驶到了贝内特家宅门口。曼丽先从窗户里看到了,她连忙朝其他人喊道:
“有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两位先生,哦,我看到了,你们相信吗,竟然是柯林斯先生,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先生。”
吉英和基蒂听到柯林斯的名字,不免眉头一皱。嘉德纳太太这时在楼上贝内特太太的房间里,而她也并非朗博恩的主人,于是吉英连忙和基蒂、曼丽一起将客厅里杂乱摆放的小物件收拾起来,然后三姐妹便坐在椅子上摆弄起了针线,等着管家希尔太太前来通报。
“他一定是来看笑话的,”基蒂厌恶地说,“我倒奇怪他怎么直到现在才来,或许他的本意是想等些日子直接来参加葬礼的,可又没能等得住。”
“基蒂!”吉英轻声暗示了一下。
这时,管家希尔太太推开客厅的门,进来行了个礼,通报了柯林斯先生及梅森先生的到来。
柯林斯先生较之过去已经有些发福,而他装腔作势的表情和滑稽可笑的步态却一点儿也没变,脸上还挂着一种洋洋得意与优越感相混杂的表情。他走进客厅,身后跟着那位对贝内特一家来说是个陌生人的梅森先生。这位梅森先是个瘦高个,虽然瘦,却又完全不具备修长这种风度,完全是树枝一般干瘪,加之他的五官也不够端正,即使不提他与柯林斯为伍这件事,客观地看,也有一种猥琐之相,这样一位先生和柯林斯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代表英国丑男人的绝配。柯林斯先生先向主人点头行礼,吉英、基蒂和曼丽也还了礼,然后他便将梅森先生做了个介绍,声调依旧是那般故作风雅:
“亲爱的表妹们,在我向令尊的生病表示最深切的慰问和关切之前,请允许我将我的同事、尊贵的凯瑟琳·德·鲍尔夫人不久前刚刚任命的亨斯福德教区副牧师梅森先生,嗯,介绍给你们。他一听说了令尊病倒的消息后,就建议我前来探望,假如不是蒙凯瑟琳·德·鲍尔夫人盛情,前几天一直邀请我们去罗新斯用晚餐,我们应该五天前就赶到这里了。想到梅森先生是如此关心我的亲戚,我就邀请他一同前来看望,而这也是你们的荣幸,我敢说,如今你们府上的客人定然是越来越少了。”
柯林斯先生说完,又把姐妹三人介绍了一遍,梅森先生便上前一步向三位女士行了礼,姐妹三人也回了礼。梅森先生行完礼,目光便落在基蒂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对此,基蒂感到非常恼怒。
吉英请两位先生落座,梅森先生坐下了,目光依旧不离基蒂。柯林斯先生却在客厅里漫步,一边卖弄他自以为优雅的步态,一边说:
“听到令尊病倒的消息,我是那样震惊和难过,出于对你们的同情,以及我们毕竟是亲戚的情分上,我感到自己有必要来访一次,以表示对你们的支持,而且我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梅森先生,假如不是我亲爱的夏洛蒂身怀六甲,她也会前来看望的。一等到这里的人们知道我们来访的消息后,相信他们一定会适量地改变对你们的品行的看法,要知道,在你们目前的状况中,还有什么比上帝的仆人来访更为有力的支持呢?我亲爱的表妹们。”
吉英深吸了一口气,以礼回应:
“谢谢,柯林斯先生,梅森先生。但我们的父亲还在病中,不便让人打扰,母亲也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柯林斯先生看上去并不想去贝内特先生的房间问候病情,他走到壁炉跟前,摸了摸上面一小块磨损的漆面,然后又环顾了一下房间内的其他摆设,转头对姐妹三个说:
“我跟梅森说过,这壁炉当然比不上罗新斯庄园的,但如果能上几道金漆,也会很有气派,还有楼梯那儿挂着的几幅油画,虽然不是名家作品,却也有几分收藏价值。朗博恩虽说是个小村子,贝内特府也只是一所小宅子,却也不会辱没一个登门拜访的体面绅士。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梅森?”
“的确,柯林斯先生,有这样的房子和外面的田产,足以弥补丑闻给你带来的损害了。”梅森立即大声赞同,目光却在吉英和基蒂身上来回打量。
基蒂心里含怒,她站起来,冷冷地对柯林斯先生说:
“我想你到这里来,并不是看望家父,而是为了检阅你的财产吧?要不要叫个仆人带你到厨房或是储藏室去看一看,数数你心目中的扫帚和水桶有没有少了一个或两个?要不,就请你自便,到村子里去看看田产,称量一下地里的泥土有没有被我们卖掉一盎司?”
吉英给基蒂递了一个眼色,但基蒂没有按大姐姐的意思缓和态度,依旧表情冷冷,在她看来,像柯林斯这样的人,根本无需对他以礼相待,因为无论怎样待他,都改变不了他的本性。
柯林斯先生略觉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又说:
“嗯,在我们心怀同情、马不停蹄地赶往贵府的路上,我就向梅森先生夸耀过,贵府虽然远远不能与罗新斯大厦相提并论,但屋外的花园倒还有几分荒野趣味,梅森先生对此很感兴趣,所以,嗯,不知能否请凯瑟琳小姐带领他去欣赏一下屋外的风光?”
“很抱歉,梅森先生,”基蒂毫不客气地对那位不速之客说,“家父病重,家母心情不好,我们也都很忙,为了接待两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楼上照看父母了,现在我必须上楼看看。假如梅森先生对我们这里的荒野风光这样感兴趣,我敢说在来这里的一路上你已经欣赏到很多了,而我们屋外的花园,无论如何都还有很多人工打理的痕迹,与所谓的荒野相去甚远,实在想看,就请两位自便吧。”
基蒂说完,冷冷地向他们行了个礼,便径自走出了客厅。
余下的四人,在冷场了半分钟后,又由柯林斯先生打破了沉默:
“彬格莱太太,其实我们今天来到你娘家的府上,除了表示我们对贝内特先生的关心之外,还预备了一项善举,我希望能跟你单独谈谈。”
吉英不知道柯林斯先生打的什么算盘,但可以肯定绝无“善举”可言,不过但听无妨,她便让曼丽带领梅森先生到近处逛逛,然后对柯林斯先生说:
“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柯林斯先生坐了下来,现出一副得意、施恩的样子,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说道:
“知悉府上丑闻,又兼贝内特先生病重,作为亲戚,必当想尽办法予以帮助和周全,特别是,我的存在还侵害了各位表妹的利益,因此,我一向都在想,在上一次渴望帮助你们未能成功之后,还能做些什么来弥补我给你们带来的损失呢?幸而现在又有机会了。我的话本应对你父亲或母亲说的,可不巧他们都无法见客,所以,我只能对你说了,我亲爱的表妹。梅森先生,现在是亨斯福德教区的副牧师,但一等到……请原谅,嗯……的时候,我就会辞去牧师之职,到朗博恩来定居,安心做一名乡绅,随后梅森就将接替我的圣职,住进现在我和夏洛蒂拥有的牧师宅第。虽然梅森眼下还没有这些地位和收入,但他终究会有的,而且在我的劝说之下,他为了帮助你们,放弃了对财富、地位和名声的追求,只要那位年轻小姐生得美貌,他就可以不计其他娶她为妻。嗯,亲爱的表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吉英心中已经明白了,想到之前梅森先生以放肆的眼光打量基蒂,甚至还有她自己,即便她平日性情温和,也断断不能容忍这种不属于上流绅士的眼光,而柯林斯先生明曰帮助亲戚,实为替梅森先生前来趁人之危,而这位梅森先生,明显是个没有教养的好色之徒。
“柯林斯先生,谢谢你的这番美意,”吉英心中生气,但还维持着礼仪,“不过,家父虽然病重,但经过我们的悉心照顾,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所以,梅森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取代你的职位,那还说不好。况且,家父虽然病重,家母也身体不适,我妹妹基蒂的事,也还有达西先生和彬格莱先生可以做主,如果你有心促成这样一桩婚事,倒不妨先跟达西先生商量商量。”
吉英一语中的,柯林斯先生一听见达西先生的名字,就不免显出退缩之相,原来他一向对达西先生的地位和威仪心存惧意,见吉英如此说,不免悻悻,原打算在朗博恩逗留几日好让梅森有机会接近基蒂的计划也只得吞进肚里,未敢请吉英为他和梅森在朗博恩安排膳宿。随后他又说了几句闲话,待曼丽和梅森先生散步回来,便又惺惺作态地宽慰了姐妹二人几句,估量着基蒂不会再出现,也只好告辞。
柯林斯先生一走,吉英就松了口气,曼丽也有了机会向姐姐报告散步详情,她说梅森先生虽然被柯林斯先生形容成对屋外的景致很有兴趣,但真正到了外面,却丝毫没有现出高兴的样子,反而一脸的不悦,她本想好好为他介绍一下花园里的草木,但看到他的样子,也完全没有了兴致。吉英听了并不答话,而是放下针线,静静地思索了良久。
柯林斯先生带着梅森先生来访的消息,姐妹三人并未告诉母亲详情,只对嘉德纳太太说了那两人不友好的态度,但关于柯林斯先生替梅森先生向基蒂求婚一事,吉英只放在了自己心里。然而,柯林斯先生和梅森先生由于未能受邀在朗博恩下榻,又一时半会赶不回去,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怕是梅森先生的愿望并没有得到满足,所以二人便在梅里顿的丁香酒店暂住下来,盘算着第二日再到贝内特家去拜访。柯林斯先生虽说在脑力方面不算出众,但他根据经验,知道贝内特太太最是热衷嫁女儿,倘或她知道梅森先生有意娶她的一个女儿为妻,而且他将来还有望当上罗新斯的牧师,那必定会力劝基蒂接受梅森的要求,于是,他便和梅森一起,故意在梅里顿这个小镇子上散布了一些话语,说虽然贝内特家如今名声扫地,但亨斯福德的副牧师却是个大好人,他大公无私地想要拯救这家的一个女儿,也就是基蒂,意欲娶她为妻,而她将来则可望成为一个体面又富足的牧师太太。这话果然被菲利普斯太太听了去,她大吃一惊,即刻便跑到朗博恩,把听来的传言一五一十地对贝内特太太说了。
贝内特太太十分惊喜,能再有一个女儿出嫁,对她来说可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贝内特太太却有自己的小打算,她对菲利普斯太太说:
“原来柯林斯先生竟是一心想要帮助我们的啊,他今天来访,我不舒服就没有接见,吉英告诉我,他只是来问候一下老爷的病情,只待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吉英肯定没说实情,这个臭丫头,自己嫁了个阔人就不管妹妹,太不像话了!不过,我倒很想跟梅森先生建议一下,因为我相信基蒂会有更好的运气,梅森先生不妨考虑一下曼丽,你说呢?”
“那肯定啊,姐姐,基蒂怎么说也在内瑟菲尔德跟斯宾赛先生和温斯顿先生一起相处了好几天,就算现在家里出了事,说她是莉迪娅的姐姐的确不大好听,但如果说她是达西先生的小姨子,或是彬格莱先生的小姨子,就不怕那两位绅士不把她放在心上了,他们中不论哪一位看中了她,都是她的福分,那可比嫁给梅森先生强多了!倒是曼丽,唉,要是梅森先生肯娶她,姐姐,我敢说你这一生就再也没有憾事啦!”
“谁说不是呢,妹妹,”贝内特太太一时高兴,仿佛真的看到曼丽成了牧师太太,而基蒂则成了公爵夫人,“可他们已经走了,这可怎么好呢?糊涂的吉英也不知道邀请两位先生住下!”
菲利普斯太太安慰道:
“这有什么,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住在梅里顿的丁香酒店,姐姐你一心想要招待他们的话,只需要写个邀请函,派个仆人送去就可以了,我敢说,梅森先生一定会欢天喜地地回到这儿来,到那时候,你就告诉他,基蒂很可能就快订婚了,而曼丽还名花无主呢!”
“你说得对,就得这么办。替我拉一下铃,叫希尔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