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颜色就像气球,我知道它是短暂的--有一天它突然啪的一声就破了,或者只要你手指稍微放松,它就溜到天上去了。我知道颜色会像气球那样离开我。
天空
冬天,我的呼吸变白了,变成了白气。天空的呼吸也变白了,变成了雪花。
我想,雪花飘动的时候,一定是天空最冷的时候。因为寒冷让天空的脸变成了灰色,不再是蓝色。
尽管很冷,天空还是喜欢和小孩子玩,它偷偷地为我们表演着各种戏法:
在夜里,天空轻轻地哈一口气,就把水变成了冰,让河水冻结;早晨,绿松树变成了银白色的圣诞树。外公找不到他的胡萝卜,他的地--绿色横格子的地里,躺着的全是白雪。
我们都醒了,雪还在安静地睡觉。我小心地在雪地里移动着脚步,咯吱、咯吱,这声音痒痒的,真像是天空在嚼口香糖。
我想,天空也许就是一块透明的保鲜膜,把西红柿、茄子、南瓜、辣椒,把草莓、青苹果、葡萄和大蒜都包裹着,让它们绿油油的、红彤彤的......
五光十色,相当新鲜。
天空有一双手,有时候会抚摩人的身体。通常我们都无法看见这双手,不过,当女孩子的长发飘起来时、当红旗跳舞时、当柳条在摇摆时,天空的手一定在那儿。
天空还有很多白色的手绢,就是那些飘浮在空中的白云。夏季是天空很容易流汗的时候,它的手绢很快就变成了黑色。天空隔几天就得洗一次手绢,当它拧动手绢上的水,那些水就落了下来,有些落到屋顶上,有些落到树叶上,有些落到小鸟的翅膀上,而有些落到了我的后背。
天空从来不说对不起,因为大多数人都喜欢这些水滴。
出生和存在
任何事物从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了它是什么。
一个花瓶,它存在的那天起它就是一个花瓶。插上花儿的时候它是个花瓶,你把花儿取出来它还是花瓶,当它破碎了,人们也会说,花瓶碎了。
同样是裤子,我们穿衣服的顺序是短裤在里面,长裤在外面。为什么要把短裤穿在里面,我想,大概是短裤出生的时候就很害羞。
桌子不会变成巧克力,卷心菜也不会变成相框。小女孩可以变成妈妈,妈妈却不能变成小女孩。
妈妈这个称呼意味着很多责任。她总是忙个不停,做饭、洗衣服,把书架上的小册子分类整理,把围裙的带子迅速打成一个蝴蝶结,地上哪儿有灰她都能一眼发现。
而爸爸在我看来很安静,我推开门的时候他永远是跷着脚哗啦啦翻报纸,早上能看见他O着嘴巴、紧贴着镜子刮胡子,有时候没完没了地追问花领带去哪儿了。
我的存在就是接受和认识他们。
我很奇怪为什么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爸爸,他们就知道你在讲什么,知道这个人在你家里的地位。那些称呼我们已经用了很多年,所以人们不用去思考就知道那是什么。
伙伴
妈妈小时候的伙伴来找她,她们看上去都很老。
以前我从来不认为妈妈有小时候,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妈妈了。我想爸爸也没见过妈妈小时候。
她们围在月季花篱笆边的小桌上,外婆泡了红枣水果茶,还摆上芝麻糕、杨梅、葵花子和鱿鱼丝。我看到那位戴帽子的阿姨很喜欢吃鱿鱼丝,不过她的手没有洗干净。坐在妈妈对面的阿姨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但没有点燃。我看到了她褐色的牙齿。我认为唯一漂亮的阿姨,她讲话的时候很喜欢突然大笑,笑的时候还不停地跺脚。最后来的那位,她每说一句话就掐掉一片月季花叶子。
不久又来了一帮孩子,他们管那些阿姨叫妈妈。我的妈妈转过头来说,丘奥德,今天你是小主人,带伙伴们去玩玩吧。
我把他们带进了自己的房间,流鼻涕的那个孩子开始玩弄我的棒球手套,另外几个也放肆起来,有的抱着长臂猿,有的拉我的小汽车。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说什么。我站在屋子中央,有一种在菜市场走丢的感觉。
手没有洗干净的孩子发现篮子里的皮球。接着!他大喊了一声,从我的头上把球扔给了另一个孩子。好嘞!他们欢呼着。于是有的往下面踢,有的往上面扔,像马蜂一样闹开了。
随后他们从我的窗户翻了出去,我踩在小凳子上看,这些家伙已经到了外婆的菜园。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通过窗户可以去菜园。他们摘下黄瓜,不洗就放进了嘴里,嘎嘣嘎嘣嚼得很响。穿橙色衣服的高个子男孩爬上橘子树,把青果子摘下来抛给他的同伴。
他抛果子的动作很像李东树,我想那些孩子可能是他的兵。
黄昏时妈妈的伙伴走了,也带走了我的伙伴。妈妈走过来小声问我,穿橙色衣服的那个小孩脸上的伤疤是不是我抓的?
NO!我说。
外婆走过来告诉妈妈,是橘子树划的!她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
化妆
如果妈妈决定跟我们一起外出,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得多。
她会首先把自己穿成我们都喜欢的样子,再把自己画成她自己喜欢的样子。她坐在瓶瓶罐罐中间,舞动着笔和刷子,这时候她很熟悉自己的脸,就像清洁工熟悉有落叶的街道。
外婆的嘴唇很薄,妈妈给她画上了红色,很像太阳的颜色。外公认为很好,他从竹条中露出笑脸,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他的假牙。
外公不跟我们去,他属于那些活蹦乱跳的竹条和那张宽凳子。
我们走在大街上,这里没有熟悉的冰激凌店,我闻到了神秘而陌生的香味。妈妈说那是土豆泥和烤饼,她小时候很喜欢的零食。
我赖在烤饼的炉子前不肯走,妈妈说灰尘很多,我吃了会生病。外婆说没关系,她打开手绢把钱拿了出来。
外婆有着红色嘴唇和扑克牌似的微笑,她小小的个子让我们能很轻松地对话。妈妈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她正将一把盛开着黄色花朵的菜捡进篮子。
有时候我转过头,会突然被广告牌上那个人夸张的表情吓一跳。妈妈说那些出现在广告牌上的人都很了不起,他们有些是演员、有些是舞蹈家、有些是歌唱家,总之是名人。
不过人们并不是完全懂得尊重他们,我亲眼看见一个中学生在给广告牌上的名人化妆,他给明星的嘴角上画了胡子,把另一个人的牙齿涂上了黑色,也有一些人把方块的数字广告贴在明星的腿上。
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化妆,用别的东西把本来的样子包裹起来一定很难受。不过,如果只是在额头上印一个小红点,我认为还行。
长胡子的人
有些人当你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就能想到某个东西。
比如我看李东树的爸爸,就能想到晾衣杆竿。小萱舅妈烫了个蓬蓬头,还高高地扎在头顶,她一出现我就想到废弃的鸟窝。可惜我看不到她的头顶,那里也许真的有几只小鸟。还有小韦舅舅,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想到了鳄鱼图案的领带。后来发现他的牙齿真的很像鳄鱼的牙齿,只是他的皮肤上没有长出鳞片。
那个流鼻涕的小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罗丹。他的鼻涕就像一条肉乎乎的小虫,在鼻孔里爬进爬出。现在只要听到罗丹这个名字,我就想到了鼻涕和纸巾。看见他挂着鼻涕到处走,我会替他难过和羞涩,但罗丹告诉我说,我很自在,我从小就这样,没有人指责我。
天黑了,罗丹还在我的房间玩跳棋。他的爸爸找来了,手里还抡着一根棍子。我躲到窗帘后面,罗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他跑过去把棍子夺下来,很麻利地跳到那个男人的背上,然后回过头来向我说再见。
再见,小德德!他的爸爸也说。他注视我的眼神那么温柔,我无法把他和棍子联系在一起。他长得也很特别,下半张脸是密密麻麻的胡子,像一块布满黑刺的仙人掌。
有一天我问妈妈,罗丹的爸爸有没有剃须刀?妈妈正在织一件米黄色的小毛衣,她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问我,你认识罗丹的爸爸?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儿害怕。
她接着说,以后千万不要跟罗丹玩,也不要接近他爸爸。
我很纳闷,不得不去问外婆,外婆偷偷地告诉我,罗丹的爸爸曾经在监狱里待过。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监狱这个词,外公告诉我,谁要是做错了事(往往是很大的错事)就会被送到那里去,戴着手铐和铁镣,关在铁笼子一样的地方。我想象着叫我小德德的那个人,他像狗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他仰望着我们、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乞讨。
不过对于罗丹,我觉得他除了流鼻涕以外,不算个坏人。
吐舌头
周末我从陆义家回来,我的手里拿着一个干苔癣做的鸟巢。这是陆义送给我的礼物,在李东树的兵里面,我们俩玩得最好。
地上有车轮碾过的痕迹,我飞快地跑到屋子里,爸爸真的来了!
爸爸!我大声喊。
丘奥德长胖了!爸爸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我把鸟巢举得高高的,都碰到天花板了。也许是在这里看惯了老人的原因,当我再次看到爸爸的时候,我觉得他年轻得就像个小伙子。
爸爸给我带了一份礼物。
是什么?我问。
你自己打开看看,他朝我手里的盒子努努嘴。
呜啊......盒子刚被打开,一个软乎乎的绿舌头就弹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怪叫。真好玩!我开心地说。
爸爸很奇怪地看着我,他说,没想到丘奥德的胆子这么大了。妈妈说,和小镇上的孩子们待久了就是这样,现在,丘奥德还可以爬树、捉螃蟹、挖蚯蚓呢!外婆补充了一句,丘奥德还喜欢上了我做的乡村土豆泥。
我站在他们中间,我感觉自己成为了焦点。
不一会儿,我带着吐舌头的玩具出现在了陆义的家里。
这是什么?陆义指了指我手里的盒子。
是玩具。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你自己打开吧!
软舌头刚弹出来,陆义就把玩具盒子给扔掉了,紧接着我听到一阵怪叫,当然不是盒子里发出的,而是陆义发出来的。他大概被吓坏了。
陆义的奶奶拄着拐杖出来责备我,她说,怎么城里的孩子就喜欢变着法儿吓人呢?
我害怕那个拐杖,再也不敢去找陆义了。
李东树和罗丹很喜欢这个玩具,他们不停地打开又合上,这样反复玩了一个下午,我的耳朵边一直是那些怪叫。
陆义躲在树丛里看,我们一齐朝他吐了一下舌头,谁也不敢请他参加进来。罗丹说她奶奶的拐杖打人很疼。
名字
今天早晨,妈妈突然说她肚子疼。那时候爸爸刚刚刮掉了下巴左边的胡子。
我站在门口偷偷看她,她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妈妈看到角落里的我,仍然温和地告诉我,丘奥德,你又把鞋子穿反了。
我突然觉得妈妈很好,因为在任何时候,她总是记得提醒我。我不知道假如没有她,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也许会穿着邋遢的衣服,吃不干净的食物,还会和那些流浪的孩子一样浑身脏兮兮,睡觉的时候也没有人向我说晚安。我永远戴着一顶小黄帽,因为我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新的。
爸爸给妈妈换了衣服就向医院赶去,外婆也去了。临走的时候爸爸说,不要担心,我们很快就回来!他右边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子。
我看到汽车吐出一股黑黑的浓烟,李东树和罗丹看得眼睛都不眨,他们说,丘奥德,你家的车太帅了!
外公在编织小鸟,他的眼神很温柔,动作很轻,仿佛手里那些竹条真的是一只鸟。我问外公这是给谁的?给我的外孙女,他回答,就是你的妹妹呀。
这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万岁!妈妈肚子里的花儿要长出来了!
看到妈妈床头的小衣服和小鞋子时,我感到很不安。罗丹说,你妹妹也会流鼻涕,她的鼻涕一定比我还多。李东树却摇头,他说罗丹才是世界上鼻涕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