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论二十五种》出版仅半年,又能再版,真使我高兴。
这自然没有当年《性格组合论》的那种“轰动效应”,但是,它却仍然找到许多知音。我早就说过,我的书不求“万人之愕愕”,宁求“一人之啧啧”,能找到心灵的相通者就好。书出版之后,我收到大陆许多朋友的来信,他们都不是愕愕者,而是徘徊于经济大潮流岸边的孤独者。
我的人生空间主要是精神空间。这个空间才真正神妙无比。在这里,我有许多永恒的嗜好形而上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的是死了二百年,甚至两千年的诗人学者,有的则是现在还充满思考活力的思想者。读他们的书籍和文章,就能和他们做一次批判性的对话,倘若现在还活着的,他们也会读我的书和文章,也会做批判性的对话。这种批判性的对话,不是那种庸俗的政治喧嚣,而是充满友情的争辩和精神对流。在《人论二十五种》出版之后,我收获的正是这种对流。
在此次精神对流中,我首先听到的是感慨。朋友们不是感慨我的四海漂流,而是感慨世事的严酷与沧桑终于把我的文字从热情变为冷峻;而且感慨,这种冷峻的文字,在鲁迅当年是希望“速朽”的,但它却在我的笔下顽强地继续滋生,并且在新的文化土壤中发出与颂歌不和谐的声音。这的确令人叹息。然而,不得不写着应该“速朽”的文字,是因为历史重复,荒唐在不断复制,“古已有之”的东西在不断地以新的形式在“循环”。傀儡现象,人性阉割现象,屠婴杀子现象,精神沦丧现象等,早就有了,但今天还在重复。历史既然顽固地做着圆圈游戏,本该“速朽”的文字就会顽强地再生,真没办法。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你的“点头人”,就是古代的“啄米鸡”,主子撒下一把米,它自然就连连点头,点头便能丰衣足食,步步高升。他还介绍我看看去年《读书》杂志第10期丁聪先生的漫画《啄米鸡》,画下载有陈四益的《啄米鸡》一文:来少保微时,木讷少文,人皆轻之,唯支机与之交厚。少保偶有所议,机必点头称是,无少违。少保贵,举机为谏议。
机为谏议,无所建言。廷议,上有所言,必点头称是,深合上心。屡迁入阁。
一日,游上苑。上曰:“朕幸上苑,花须连夜发。”机曰:“是,是。”乃至,花未发。上曰:“时未至耶?”机又点头称是。上怒:“卿但称是,孰是?”机惶恐点头曰:“是,是。臣当孰是,臣当孰是。”上一笑而罢。
时人咏机曰:“得道刘安力,度关赵客谋。平生精绝处,只吃不摇头。”因号机为“啄米鸡”。这种“啄米鸡”古已有之,但是当代的啄米鸡之多则令人感慨。描述这种现象容易漫画化,则又非描述不可,就是因为在这种现象里正是灵魂的普遍失落,精神的普遍虚空,人成了空壳,政治成了啄米政治和点头政治,面对着它,除了用冷峻的文字,别无他法。
二
我很高兴,朋友们除了感慨之外,还注意到我在批判社会的时候,也直面自身。有一位年轻朋友来信说:“我印象最深的是《分裂人》、《隙缝人》诸篇,大约是从中见到自己的影子吧。不单如此,从鲁迅始,中国最有批判性的文化性格都是以直面自身的‘分裂’和‘隙缝’之处境为起点的。在一个变形的时代中,一切都很完美,或自行完美的人格,倒让人可疑。‘反抗绝望’,在我看来,是以认识自身的不可克服的矛盾和悖论为起点。可惜的是,中国的文士感觉都太良好,而中国的‘革命者’又都相信只有自己掌握了真理。”朋友这一理解是深刻的。
还使我感到欣喜的是除了国内年轻朋友的理解之外,国外的朋友也同时注意到了我的直面自身。德国的马汉茂教授在今年4月间,带着一批学生到意大利去阅读和翻译《人论二十五种》和《漂流手记》,译后告诉我:“《人论二十五种》中最后一篇《隙缝人》我最喜欢,它描述的不仅是中国知识者的生存状态,也是世界各国知识者的生存状态。”因此,他希望《人论二十五种》的德文版,能把《论隙缝人》从最后一篇调放到第一篇的位置上,以起“引论”的作用。我自然同意,并感谢他能有这样的见识和理解“直面自身”的价值。
在《人论二十五种》中,我不仅在《论分裂人》、《论隙缝人》中直面自身,而且在《套中人》等许多篇中都承认自己是其中的一个角色。我在拷问一种沦落的灵魂时也拷问着自己分裂的内心。
李泽厚在读了这本书之后对我说:“这可能是你所作的书中最有特色的一种。”而且他还说,书中许多单篇发表时他就读过。但此次集合起来读就更好,意思更完整。
单篇发表《畜人》、《忍人》、《伥人》时,我曾顾虑过,这些篇目着意揭露人性的丑陋、残忍和卑鄙,叙述的是一些集合着人类恶劣品质的恶人,如果高明的鉴赏者只读过这几篇,就会以为我是以大众的善恶道德原则去切近人情,或者说,这些形象本身就是某种道德概念的化身。而这,并不是我的意图。这几年,我对忏悔文学的思索,恰恰是希望摆脱从外在的善恶世俗角度去把握人性,而从人的内心冲突和灵魂对话的角度去把握人性。我相信,只有那种反映出人的有限性同绝对道德律令冲突的作品,才具有人性的深度。《人论二十五种》,从某些单篇,也许看不到这一点,但集合起来看,大约会看到我的这种精神追求,即会看到我在揭示人类的种种有限性时,自己也无法摆脱这种有限性的紧张与冲突,也看到我在描述人性之丑恶时对自身无法克服的矛盾也怀着焦虑。正是这样,我才向读者说明,写作主体并非超人,而是徬徨中的隙缝人。世界那么混沌,隙缝人也并不完美。
三
与上述诸友的反应风格不同,有许多朋友则只希望我再写几类他们关心的人。并说《人论二十五种》里遗忘了几种现在大陆繁殖得最快,数量也很大的人,例如假人、赖人、歹人等。“假人”一词,我在研究现代文学时就注意过,1923年,徐志摩就用这个概念批评过创造社诸子,指射创造社作家缺少真性情,喜欢故作激烈状。成仿吾为此非常生气,曾回一枪。徐志摩的批评并非全无道理,但用“假人”的概念似乎过重。其实假人应当是指那种总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人。例如六七十年代文学作品中那种高大完美的英雄就都带假面具。社会生活倘若不正常,政治压力过重,人们就不得不用两副或两副以上的面孔生活,即不能不戴上面具,说假话,卖假药,做假人。这种人在中国的确不少,使得有些作家不得不呼吁“说真话”。说真话,本是平常事,现在变成需要大声疾呼,可见假人太多。当然,讲点假话不一定都是假人,假人也不一定说的句句是假话。《红楼梦》中的王一贴,他是卖狗皮膏药的江湖医生,算是个假人,但他对真人——贾宝玉却不说假话。他告诉贾宝玉说:“如果我有真药,还不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会跑到这里来混?!”而当代的假人却大有进化,对真人也说假话。而且假药上贴的全是时髦“主义”的标签。这种人在经济大潮中正在大量繁衍,而我竟忘了列为一种,实在是一种疏忽。
还有赖人,也是朋友提起的。这种人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无赖、泼皮、流氓等,是不是包括方兴未艾的“痞子”,尚可讨论。因为痞子没有攻击性、侵略性,只有看破一切,对一切都采取玩玩、耍耍、混混的态度,而流氓、泼皮、无赖,则有攻击性。我曾写过《泼皮》一文,介绍《水浒传》中的牛二。这位牛老二,就很有进攻性,如果不是他一再向杨志挑衅,死皮赖脸地往杨志身上贴,杨志是不会宰了他的。这种泼皮在当代中国的确很多,商界、政界、文化界里都有。鲁迅在世时曾发现,在中国畸形的社会里,产生两种数量很大的人物,一种是奴才,一种是流氓。所以他的杂文从种种视角刻画了这两种人。可惜这两种人在他死后照样传宗接代,不断发展。专制一严酷,奴才就多,而流氓则有所收敛,而专制一放松,流氓就多,连原先最正经的奴才也带泼皮无赖气。在经济革命浪涛中,泼皮们生逢其时,纷纷做财大气粗的弄潮儿,正在大显身手。他们正在腐蚀奴才,和奴才联手浑水摸鱼。但这种人赚了钱之后,从此不再耍赖,做正经的中产阶级。观照赖人的发展,确实是了解当代中国社会的一大题目,我竟也未列入二十五种之中,这是又一缺陷。
至于朋友们提议写“歹人”,即为非作歹的坏人,我原先是想到的,但始终没有写,因为写了畜人、忍人、伥人、阉人等之后,发觉自己对人性的绝望骤增,倘若再写“歹人”,将更加绝望。这种“歹人”一肚子都是坏水,一袋子都藏着奸计,鼠头贼脑,人面狗心,如细细刻画出他们的恶毒,又“消毒”无力,恐怕要影响少年儿童们生的乐趣,所以还是不写为好。
朋友们还建议我写一些很有趣的人,如戾人、药人、瞽人等,这些写起来确实有味,但我正在思考别的问题,暂时还不能着手,待来日空闲时再给他们画像。不过,倘若要写《人论二十五种》续篇,我将会更用心地写些现代商品社会高度发展中出现的一些畸形人,如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所写的“单面人”(One Dimensional Man);又如加缪所写的“异乡人”,这种人的社会历史文化内容更为深广,通过某一人性类型的揭示,可以更深地了解现代文明社会的一面。
刘再复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1993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