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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向教育争自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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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天赋素质是原初的、基本的东西,后天的环境和教育都是以之为基础发生作用的。对于一个天赋素质好的人来说,即使环境和教育是贫乏的,他仍能从中汲取适合于他的养料,从而结出丰硕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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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在课堂上和书本上学到的知识都忘记了,你还剩下什么?——这个问题是对智力素质的一个检验。

把你在社会上得到的地位、权力、财产、名声都拿走了,你还剩下什么?——这个问题是对心灵素质的一个检验。

孩子的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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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的一生中,童年似乎是最不起眼的。大人们都在做正经事,孩子们却只是在玩耍,在梦想,仿佛在无所事事中挥霍着宝贵的光阴。可是,这似乎最不起眼的童年其实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季节。粗心的大人看不见,在每一个看似懵懂的孩子身上,都有一个灵魂在朝着某种形态生成。

在人的一生中,童年似乎是最短暂的。如果只看数字,孩提时期所占的比例确实比成年时期小得多。可是,这似乎短暂的童年其实是人生中最悠长的时光。我们仅在儿时体验过时光的永驻,而到了成年之后,儿时的回忆又将伴随我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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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说:在天国里儿童最伟大。泰戈尔说:在人生中童年最伟大。帕斯卡尔说:智慧把我们带回到童年。孟子说: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几乎一切伟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孩子。在他们眼中,孩子的心智尚未被岁月扭曲,保存着最宝贵的品质,值得大人们学习。

与大人相比,孩子诚然缺乏知识。然而,他们富于好奇心、感受性和想象力,这些正是最宝贵的智力品质,因此能够不受习见的支配,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

与大人相比,孩子诚然缺乏阅历。然而,他们诚实、坦荡、率性,这些正是最宝贵的心灵品质,因此能够不受功利的支配,做事只凭真兴趣。

如果一个成人仍葆有这些品质,我们就说他有童心。凡葆有童心的人,往往也善于欣赏儿童,二者其实是一回事。

相反,有那么一些童心已经死灭的大人,执意要把孩子引上自己的轨道。在他们眼中,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行,一切都要大人教,而大人在孩子身上则学不到任何东西。恕我直言,在我眼中,他们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大人。

3

电视镜头:妈妈告诉小男孩怎么放刀叉,小男孩问:“可是吃的放哪里呢?”

当大人们在枝节问题上纠缠不清的时候,孩子往往一下子进入了实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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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滋华斯说:“孩子是大人的父亲。”我这样来论证这个命题——

孩子长于天赋、好奇心、直觉,大人长于阅历、知识、理性,因为天赋是阅历的父亲,好奇心是知识的父亲,直觉是理性的父亲,所以孩子是大人的父亲。

这个命题除了表明我们应该向孩子学习之外,还可做另一种解释: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的童年状况也是他的成年状况的父亲,因此,早期的精神发育在人生中具有关键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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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无小事,人生最早的印象因为写在白纸上而格外鲜明,旁人觉得琐碎的细节很可能对本人性格的形成发生过重大作用。

6

我一再发现,孩子对于荣誉极其敏感,那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可是,由于尚未建立起内心的尺度,他们就只能根据外部的标志来判断荣誉。在孩子面前,教师不论智愚都能够成为权威,靠的就是分配荣誉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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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眼中,世界是不变的。在世界眼中,孩子一眨眼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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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学习如何做人处世,如何思考问题。不过,学习的场所未必是在课堂上。事实上,生活中偶然的契机,意外的遭遇,来自他人的善意或恶意,智者的片言只语,都会是人生中生动的一课,甚至可能改变我们人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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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窦初开的年龄,绽开的不只是欲望的花朵。初开的欲望之花多么纯洁,多么羞怯,多么有灵性,其实同时也是精神之花。和青春一起,心灵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艺术和理想,个性和尊严,也都觉醒了。

这在人人都是一样的。区别在于,有的精神之花得到了充足的精神营养,长开不败,终于结出了果实,有的却只是昙花一现,因为营养不良而早早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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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的精神成长过程中,少年时期无疑是至关重要的。谁没有体验过青春的魔力降临时的那种奇妙的心情呢?突然之间,眼前仿佛打开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一片隐藏着无穷宝藏的新大陆。少年人看世界的眼光是天然地理想化的,异性的面庞,两小无猜的友情,老师的一句赞扬,偶尔读到的一则故事或一段格言,都会使他们对世界充满美好的期望。从总体上比较,少年人比成年人更具精神性,他们更加看重爱情、友谊、荣誉、志向等精神价值,较少关注金钱、职位之类的物质利益。当然,由于阅世不深,他们的理想未免空泛。随着入世渐深,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是把理想当作一种幼稚的东西抛弃,变得庸俗实际起来;或者是仍然坚持精神上的追求,因为实际生活的教训和磨练,那会是一种更成熟、更自觉的追求。一个人最后走上哪一条路,取决于种种因素,不可一概而论。不过,他年少之时那种自发的精神性是否受到有效的鼓励和培育,肯定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父母们的眼神

街道上站着许多人,一律沉默,面孔和视线朝着同一个方向,仿佛有所期待。我也朝那个方向看去,发现那是一所小学的校门。那么,这些肃立的人们是孩子们的家长了,临近放学的时刻,他们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从那个校门口出现,以便亲自领回家。

游泳池的栅栏外也站着许多人,他们透过栅栏朝里面凝望。游泳池里,一群孩子正在教练的指导下学游泳。不时可以听见某个家长从栅栏外朝着自己的孩子呼叫,给予一句鼓励或者一句警告。游泳课持续了一个小时,其间每个家长的视线始终执著地从众儿童中辨别着自己的孩子的身影。

我不忍心看中国父母们的眼神,那里面饱含着关切和担忧,但缺少信任和智慧,是一种既复杂又空洞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仿佛恨不能长出两把铁钳,把孩子牢牢夹住。我不禁想,中国的孩子要成长为独立的人格,必须克服多么大的阻力啊。

父母的眼神对于孩子的成长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打个不太确切的比方,即使是小动物,生长在昏暗的灯光下抑或在明朗的阳光下,也会造就成截然不同的品性。对于孩子来说,父母的眼神正是最经常笼罩他们的一种光线,他们往往是藉之感受世界的明暗和自己生命的强弱的。看到欧美儿童身上的那一股小大人气概,每每忍俊不禁,觉得非常可爱。相比之下,中国的孩子便仿佛总也长不大,不论大小事都依赖父母,不肯自己动脑动手,不敢自己做主。当然,并非中国孩子的天性如此,这完全是后天教育的结果。我在欧洲时看到,那里的许多父母在爱孩子上决不逊于我们,但他们同时又都极重视培养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简直视为子女教育的第一义。在他们看来,真爱孩子就应当从长计议,使孩子离得开父母,离了父母仍有能力生活得好,这乃是常识。遗憾的是,对于中国的大多数父母来说,这个不言而喻的道理尚有待启蒙。

我知道也许不该苛责中国的父母们,他们的眼神之所以常含不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看到了在我们的周围环境中有太多不安全的因素,诸如交通秩序混乱、公共设施质量低劣、针对儿童的犯罪猖獗等等,皆使孩子的幼小生命面临威胁。给孩子们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生存环境,这的确已是全社会的一项刻不容缓的责任。但是,换一个角度看,正因为上述现象的存在,有眼光的父母在对自己孩子的安全保持必要的谨慎之同时,就更应该特别注意培养他们的独立精神和刚毅性格,使他们将来有能力面对严峻环境的挑战。

留住那个心智觉醒的时刻

一个五岁的男孩看见指南针不停转动,最后总是指向同一个方向。他心中顿时充满惊奇:没有一只手去拨动,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从这个时刻起,他相信事物中一定藏着某种秘密,等待着他去发现。爱因斯坦之成为伟大的科学家,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在所有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都会出现这样的时刻:好奇心觉醒了,面对成年人已经习以为常的世界,他们提出了绝大部分成年人没有想到也回答不了的问题。和好奇心一起,还有想象力和理解力,荣誉感和自尊心,心灵的快乐和痛苦,总之,人类精神的一切高贵禀赋也先后觉醒了。假如每个孩子生命中的这个时刻在日后都能延续下去,成为真正的起点,人类会拥有多少托尔斯泰、爱因斯坦、海德格尔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由于心智的惰性、教育的愚昧、功利的驱迫、生活的磨难等原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儿童时代的这个时刻仿佛注定只是昙花一现,然后不留痕迹地消失了。但是,趁现在的孩子们正拥有着这个时刻,我们能否帮助他们尽可能多地留住它呢?

《诺贝尔奖获得者与儿童对话》所做的也许就是这样一件有意义的工作。不妨说,获奖者们正是一些幸运地留住了那个心智觉醒时刻的人,在那个时刻之后,他们没有停止提问和思考,终于找出了隐藏在事物中的某个或某些重大秘密。比如1986年物理学奖得主宾尼希,在他小时候,由于父母不让他随便打电话,他就自己想办法,用两个罐头盒和一根紧绷的长绳子制作了一部土电话机。当孩子们能够用它在相邻房间清楚地通话时,他品尝到了成功的巨大快乐。后来他因研制可以拍摄到原子结构的光栅隧道显微镜而得奖,我相信这一成果与那部土电话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伟大的创造之路往往始于童年的某个时刻,不但科学家如此,其他领域的精神创造者很可能也是如此。1997年文学奖得主达里奥·福是一位大剧作家,他从小就喜欢和两个弟弟一起演戏给别的孩子看,不过当时他并不把这看作戏剧,而只是当作游戏。正是根据亲身经历,对于“究竟是谁发明了戏剧”这个问题,他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是儿童发明的,没有游戏就不会有戏剧,剧作家和演员不过是把儿童的游戏当作职业干的人而已。

为什么天空是蓝的?为什么树叶是绿的?为什么我们忘记一些事情而不忘记另一些事情?为什么有男孩和女孩?为什么1+1=2?为什么有贫穷和富裕?为什么会有战争?……这些诺奖获得者所回答的问题似乎都属于“十万个为什么”的水平,可是,请仔细想一想,不必说孩子,有多少大人能够说清楚这些貌似简单的问题?他们的讲述还表明,他们每个人的特殊贡献往往就是建立在解决某一简单问题的基础之上的,是那个简单问题的延伸和深化。关于科学家工作的性质,1986年化学奖得主波拉尼有一个生动的说法:和小说家一样,科学家也是讲故事的人,他们用自己讲的故事来为看似杂乱的事物寻找一种联系,为原因不明的现象提供一种解释。的确,在一定意义上,一切创造活动都是针对问题讲故事,是把故事讲得令人信服的努力。譬如说,自然科学是针对自然界的问题讲故事,社会科学是针对社会的问题讲故事,文学艺术是针对人生的问题讲故事,宗教和哲学是针对终极问题讲故事。我由此想到,我们不但要鼓励孩子提问题,而且要鼓励他们针对自己提的问题讲故事,通过故事给问题一个解答。是对是错无所谓,只要是在动脑筋,就能使他们的思考力和想象力得到有效的锻炼。

请诺奖获得者与儿童对话,这是一个有趣的构想。对诺奖获得者自己来说,这是向童年的回归,不管这些大师们所发现的秘密在理论上多么复杂,现在都必须还原成儿童所能提出的原初的、看似简单的问题,仿佛要向那个儿童时代的自己做一个明白的交代。对读这本书的孩子们来说,这是很及时的鼓励,他们也许会发现,那些在成年人世界里备受敬仰的大师离他们却非常近,其实都是一些喜欢想入非非的大孩子。这本书当然未必能指导哪一个孩子在将来获得诺贝尔奖,但它可能会帮助许多孩子获得比诺贝尔奖更加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对提问权利的坚持、对真理的热爱和永不枯竭的求知欲,有了这些东西,他们就能够成长为拥有内在的富有和尊严的真正的人。

鼓励孩子的哲学兴趣

在一定的意义上,孩子都是自发的哲学家。他们当然并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但是,活跃在他们小脑瓜里的许多问题是真正哲学性质的。我相信,就平均水平而言,孩子们对哲学问题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大多数成人。这一方面是因为,从幼儿期到青春期,正是一个人的理性开始觉醒并逐渐走向成熟的时期,好奇心最强烈,求知欲最旺盛。另一方面,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阶段内,生命的生长本身就不断带来对人生的新的发现,看世界的新的角度,使他们迷乱和兴奋,也使他们困惑和思考。哲学原是对世界和人生的真相之探究,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恰是发生这种探究的最佳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