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纵得知全部真相,并以特务们的案情报告“简略草率”,为之“甚不怿”!(见同书,第637页)他的日记所记虽语焉未详,但蛛丝马迹已很清楚,很可旁证沈醉于《军统内幕》一书中所说霍揆彰实系主凶:
霍杀害这些民主人士的目的,原来是想讨好蒋介石,希望改派他当云南省政府主席。因为霍是陈诚系中的重要骨干分子,他从陈诚口中了解到蒋介石对同情中共的民主人士一向恨之入骨,满以为这样一来可以更加得到蒋的宠信,却没有想到竟会得到相反的下场。(下册,第457—458页)
陈诚说蒋恨民主人士入骨,完全正确。事实上,案发前一个多月的6月5日,蒋有明确“指示对民盟不必姑息”,“应施打击”。(见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第622页)霍不“姑息”民盟分子李公朴、闻一多以邀宠,则蒋虽不杀李、闻,而李、闻却因蒋而死矣。美国方面对此事件的反应是十分强烈的,杜鲁门总统于8月10日写了一封“措词严峻”,“甚至唐突”的信,要求中国大使馆立即转送蒋介石,其中特别提到“最近昆明发生暗害中国著名自由主义者事件,不容忽视,这些残暴的谋杀事件不论其责任谁属,其结果已使美国注视中国局势,且日益认为中国当局只图以军队或秘密警察等暴力解决重大社会问题,而不采取民主手段”。(见《顾维钧回忆录》第六册,第17页)马歇尔亦曾于有人在场时,当面向蒋介石提及李、闻两教授被刺事,令蒋十分难堪。(Rea &; Brewer ed.,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2-3)
蒋介石连手无寸铁的民盟都容不了,遑论“小米加步枪”的中共,更遑论联合政府!但是联合政府乃是战后和谈的基础,基础既不存在,则国共停战不过是暂时的,虚有其表耳。至国共在东北公开兵戎相见,一发而难以收拾矣。
苏联军队进据东北后,最初阻止中共接收,然而由于蒋介石的过度亲美以及美军出现华北,使苏军延迟撤兵(斯大林要求美军同时撤出未果),乃不再阻止新四军与八路军发展。苏军于1946年4月14日撤出长春,即由三万中共军队进入,逼投降国民党的伪满军退出。蒋遂以“俄国已决心在北满制造共产党伪政权”(见蒋介石1946年4月20日反省录)为理由,密令徐永昌“进剿”。此时虽距公开内战还有好几个月,但“停战”变成断断续续的“休战”,和平基本上已名存实亡。
1946年5月3日,苏军撤出东北,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回到南京,5月5日宣布还都,5月6日斯大林邀蒋介石访俄,蒋竟然认为是“离间中、美关系之最大阴谋”而加以拒绝。5月19日开始在东北发动攻击,先后攻克四平街与公主岭,又于23日攻占长春。蒋原说共军非撤出长春不能继续和谈,马歇尔乃要求蒋下停战令以免扩大,而蒋以视察东北为名,告诉马歇尔回来再说。蒋显然觉得一举夺取长春,证明中共实不堪一击,乃想大打一阵后再停战。宋美龄陪蒋介石于5月24日抵达沈阳后,致一英文长函给马歇尔,除表示仍将遵守前订停战协定外,提出三项要求:一、中共让中央政府接受东北主权;二、中共不干涉恢复全国交通;三、国共代表意见不一时,美方有最后决定权。马将此函交周恩来,周于26日回信,原则上同意作为谈判的基础,只对所提三项要求略作澄清,并要求停战。但停战须等蒋回京,蒋到6月5日才回到南京,马歇尔立即要蒋宣布停战以便和谈,而蒋仅允休战十日,说是所有条件谈妥后再正式停战。马要求无限期停战,但蒋仅略作让步,允多休战五日。(参阅Marshall’sMission to China,Vol.1,p.136-139)及休战期限将满,在各方压力下,蒋再延八天。最后中共在宋美龄提出的三项要求上多少作了让步,但蒋介石又提出新要求,就是苏北地方政权问题。蒋不仅要共军自苏北撤走,而且共方警察、保安以及行政人员也须撤走,完全由国民党接收。中共不答应,只允按照政协决议原则选举改组政府之后,由新政府来接收。至6月29日休战期满前夕,虽经马歇尔苦心劝说,蒋仍不肯接受马氏的解决方案,也不肯暂行保留未有协议部分,不肯签字停战,也不愿宣布谈判破裂,于7月2日要国共五人小组(周恩来、董必武、邵力子、王世杰、陈诚)去商谈未了问题,谈了十天仍无结果,蒋借此下令开火,并立即登上庐山,显然是要躲避马歇尔。
马歇尔于7月14日跟上庐山,此后飞来飞去,到9月1日为止,一共九上庐山(幸而马歇尔夫人也住在庐山,尚可公私两顾),一再向蒋进言停战,仍无办法。(见Marshall’s Mission to China,Vol.1,p.190)蒋却于8月11日又向中共提出五项要求:一、中共自苏北、皖北撤退;二、中共自热河朝阳撤出;三、中共自胶济铁路全线撤退;四、中共于6月7日以后所占晋、鲁各地须撤出;五、中共须于10月10日之前自兴安省撤退,自黑龙江、吉林两省撤出一半。这五项要求又超出苏北地方政权问题远甚,真是没完没了。中共则要求停战后才能谈,到9月底,蒋终于答应停战,马歇尔正感高兴,而此时蒋军进攻张家口打得顺手,中共抗议,若不立刻停止,和谈全面破裂,责任由国民党来负,顿形紧张。而蒋于10月2日又提出有关国府委员名额与驻军地点两点声明。这两点连马歇尔都感不妥,要求见蒋,蒋则避而不见,马将这两点声明交给周恩来后才得与蒋见面,此时马已气蒋,要求杜鲁门把他召回,司徒雷登也认为“蒋氏进军张家口,同时又利用马将军和我继续和平谈判,这会连累及美国方面的信誉的”。(《司徒雷登日记》,第9页)最后马与司徒雷登大使于10月6日和蒋谈了八个钟头,连饭都没有吃,蒋仅仅答应停战十日。(见梁漱溟《忆往谈旧录》,第204页)
周恩来见到蒋之两点声明已不高兴,及知马要中共于停战十日之内实行这两点才能停战,更感有助蒋为虐之嫌,于10月9日给马歇尔写了一个备忘录,说明不能接受两项要求的原因,并责怪马阴助蒋,无意和平。马歇尔辛苦一场,结果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据董必武和王炳南告诉梁漱溟,马帅大发雷霆,气得发抖。(见《忆往谈旧录》,第207—208页)
正在此危机时刻,国民党军队于10月11日攻克了中共重要据点张家口,蒋介石得此佳音捷报,高兴之余,更不顾中共反对以及政协决议,拟于11月15日召开国民大会。国共之外的第三方面势力仍想作最后努力,蒋于10月21日接见中间派人士后,又立即飞往台湾,显无谈判诚意,至25日国民党拿下安东,大家才明白蒋早已决定大打特打了。
马歇尔声望极高、信心极强,对于调停失败当然耿耿于怀。连亲蒋的国民党学者邵玉铭,在他的《司徒雷登传》里,也不得不指出,马歇尔对蒋一意想用武力解决感到非常愤怒。(见Shaw,An American Missionary in China,p.171)黄炎培于1947年元旦写的一首绝句——“去年一月政协开,今年决议烧作灰;借问将军马歇尔,将军端为何事来”(见许汉三《黄炎培年谱》,第201页),很可表达马帅离华前的落寞心情。马歇尔最大的败笔是他以大力促成政协完成自由民主的决议,而不能大力使决议落实,他谴责国共双方的“极端派”(extremist elements)破坏了和平(Marshall’s Mission to China,Vol.1.p.431-433),实系外交辞令,因中共方面的意见相当一致,固然没有什么“极端派”,国民党方面派系虽多,一切都是蒋介石说了算,他若要和平,谁敢破坏所以和战的关键人物无过于蒋。蒋一心要“消灭共匪”,原无意要和,然逼于情势、震于马歇尔的威名,不得不加以敷衍,后来发觉美国因战略关系,冷战形势已成,不会主动放弃蒋政府,也不会断绝军援、经援,更因反共的“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抬头,亲蒋的“中国游说团”(The China Lobby)在华府实力强劲,乃有恃无恐,大耍起“瑞元无赖”的性格,令马帅九上庐山,吃尽苦头,而和谈不成。马歇尔于和谈失败后,曾于12月1日与蒋介石见面,坦白警告蒋,内战将导致整个经济崩溃,绝不可忽视中共的力量,而蒋不同意马之悲观看法,认为中共在他的攻势下,不可能维持八至十个月。一周之后,蒋又向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说,即使没有美援,他亦将在十个月内消灭中共!(参阅Shaw,An American Missionary in China,p.184)蒋既一意要打,劝阻不成,打输了又怪美国人援助不力,再度呈现了“瑞元无赖”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