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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四面人(2)

刚来的干警更令他啼笑皆非。他们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和犯人隔离开来,宁愿自己饿着,也不吃工地食堂里犯人做的饭,他们怕犯人会下毒。尽管缺乏生产经验,但是他们还是固执地安排犯人照他们的想法去劳动,因为他们不相信犯人会改好,会好好劳动。他们没想过,大多数犯人都想好好表现,争取评上劳改积极分子,争取减刑加分,早获自由。他发现他们似乎并不懂得这些最基本的道理。

尽管从1990年开始,国家就明文规定禁止体罚犯人,可体罚现象依然存在。犯人的素质参差不齐,管教也一样。有一次,有个管教发现四个犯人偷偷打麻将,就把犯人叫到院子里,让他们把水泥砖当成麻将打,自己则坐在一旁指挥,“码牌啊,摸牌啊,打啊,碰啊”,看着犯人哭丧着脸把水泥砖搬来搬去。一些打过犯人的干警外出时会提心吊胆,害怕遭到报复。

游嘉良想不出谁会报复他。他在基建队时盖房子的犯人,当上了包工头;他在下井队时挖硫黄的犯人,当上了小矿主;他在教育科时帮他出《新生报》的犯人,现在是县里广告公司的老板。只要在外面碰到他,他们还是叫他大队长,要招待他吃饭。

最让他懊恼的是那些思维被犯人带着走的管教。曾经有管教被犯人唆使着带他们出去在老百姓赶集时偷钱,然后分赃;也曾经有犯人唆使管教放他出去,然后也没收到钱;还有的犯人在外劳动时,看到路边卖水果的妇女,就把裤子脱光了大摇大摆走过去,然后趁妇女扭头蒙脸时偷别人箩筐里的水果,而管教则在一旁放风,看着是否有领导出现……

发现这样的管教干部,他总希望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不留情面。但这并不容易。不少干警都跟各级领导沾亲带故,软磨硬泡地往下压他。人情大过王法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尽管这是个特殊单位。

他工作起来总是全身心投入。长期亏损的四大队,他去了一年后,便有了30多万元的利润。他去哪个大队,哪个大队就离不开他。那些大队之所以扭亏为盈,离不开他的“整风”,而他严肃的“整风”也给他带了不少“风言风语”。他发现要好好地干成一件事真的好难。总是把一个大队干得有起色之后被迫离开。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还是当老师好,单纯。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每当他累得瘫在床上的时候,她会帮他脱下警服,轻轻解下他的领带,帮助他脱鞋,让他休息一会儿。她会把他疲惫的头枕到枕头上。

游嘉良在教育科当了三年科长。入监队和出监队都归教育科管。在别人眼里,这是疗养的大队,没有生产任务。可游嘉良不喜欢待在教育科,教育科和生产大队在他眼里的区别好比“京官”和“封疆大臣”。他喜欢在生产第一线。月底时能够完成任务,让大家拿到奖金,自己得到表扬,尽到当大队长的责任,这才能让他满足。

出监队的犯人大多比入监队的开心。与入监队那些“新收”相比,出监队的纪律相对松散,虽说一天八小时的学习时间不让乱串,可从上到下,没人太在意这里的动静。他们的改造生活已接近尾声。他们这时变得遇事能忍则忍,得过且过,只求平平安安回家去。他们成了“自由犯”,可以帮管教外出买买东西,办办事。这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人”服的是“残刑”。游嘉良时常能看得到他们脸上那种浮躁的情绪,他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不断地回忆从前,向往自由,以往这些情绪都被繁重的体力劳动所压抑,现在越接近希望,便越表现出来。

不时有人办手续,取回他们留在账上的钱,等他们在登记表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游嘉良就会把“释放证”发给他们,看着他们充满喜悦地从这里消失。偶尔,他能从他们的喜悦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迷惘,那迷惘来自对外部世界的恐惧,他们不知道出去之后要多久才能恢复一个正常人的感觉,追上时代的步伐。他们没有信心。

不是谁对追上时代步伐都有信心,监狱也一样。

从1994年开始,监狱便开始追不上这个时代了。因为便宜,国家开始向加拿大进口硫黄。市场经济让中国的硫黄市场迅速疲软,监狱开始面临接连不断的冲击,犯人们挖出的硫黄卖不出去,可监狱局下达的指标还得完成,资金周转开始困难,只能节省开采成本,然而在科学有效地开采这一前提下,成本不够就开采不出来。经济效益不好以后,福利就越来越少了,伙食越来越差,干部压力越来越大,开采成本跟不上,犯人只有加班加点地做,通过超强的劳动才能完成生产任务。到后来,为了完成生产任务,只能是乱采滥伐,一所预计还可开采五十年的硫黄矿在十多年内可采资源迅速枯竭。

硫黄矿开始进入恶性循环的时候,管教开始把怨气发在犯人身上。犯人不时地挨打挨骂。每次游嘉良听到山坳里回响的枪声时,他知道,又有犯人跑了。

七八月间,收玉米的时候,犯人爱跑,他们能轻易地把自己藏到茂密的玉米地里。停电的夜晚,大雨滂沱、风雨交加的夜晚,犯人也爱跑。

犯人跑了就要去追。追之前,先要上报狱政科,调出档案分析,犯人可能会往什么方向跑,并制订追捕方案,然后到所有可能会经过的路段设伏蹲守。当地农民觉悟高,胆子大,只要听到枪响,他们也会提着锄头出来追,抓到逃犯,监狱是会给奖励的。路上守不到,就得赶紧去犯人家。在犯人家一蹲好几天是常有的事。有时能抓回来,有时抓不回来。抓不回来就要被扣钱。跑一个犯人,最先是500元,然后800元、1200元,最后是10000元。劳改局扣监区的钱,监区扣大队的钱,大队扣中队的钱,中队扣个人的钱,一层层地扣。跑了犯人的管教很长时间内都抬不起头,晋级、涨工资也都受影响,管教情绪更恶劣,犯人就更加痛苦,各种不断升级的恶性循环伴随着监狱的下坡路。

再也挖不出硫黄了,领导们开始思考监狱的出路。刚开始,计划整体搬去旁边的金沙县搞煤矿,可偏巧那时候贵州发生了几起矿难,上面便没有批。于是,各个大队的队长就带着那些刑期短、表现好的犯人出去打临工,帮别人挖煤、修路、打石头……什么都做。

监狱一直熬到2002年才正式解散。那一年,贵州省监狱管理局进行布局调整,撤销一批长期亏损或是为适应时代需求而建在偏远之地的监狱。大方监狱两个条件都符合。

犯人们被转移到省内几个条件较好的监狱。命令一下,几分钟内犯人便打好了自己的背包;三天之内,这座关押了上千名服刑犯的大方监狱便再也不需要警戒,高墙电网的历史使命就此终结。

较之犯人转移的简单迅速,干警的分流相对复杂。有门路的自己调走,没门路的等待安排。整个过程中,最苦恼的是那些老婆在附近乡镇政府单位工作的人,干警分流只能在监狱系统调动,而附近已经没有监狱,要么干警辞职,要么老婆调动,要么两地分居,没人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有了新去处的干警迅速变卖着自家带不走的家具和物件,价钱很低,便宜了当地人。大家都匆匆搬走,过客一样,没有什么眷恋的。

几十年来,监狱和当地人形成的是一个二元世界。监狱的子弟学校不招当地的学生,监狱自己发电,自己养猪,自己种菜,从不向当地人买东西,也不跟他们来往,国家司法机关的干部给了他们难以控制的优越感。唯一的来往是给当地人赔钱,硫黄的烟熏死了他们的庄稼。刚开始,农民单纯,觉得监狱就是国家,赔多少是多少,说什么是什么。到了硫黄矿走下坡路的时候,农民却有了经济头脑,开始提出更多的赔偿。那时候,老天爷也似乎跟监狱过不去,时不时刮些怪风,把硫黄烟刮去一些之前从来到不了的庄稼地。于是,老百姓便会捧着被熏过的大白菜当着监狱领导的面捏成黄色的粉末,说,您看,昨天还是绿油油的,怎么赔吧!

不过,与此同时,国家刑罚的威慑力也在当地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里的治安,一直都比附近村寨好。当地老百姓还意外地学会了一件本事,讲道理。过去,这里出现纠纷靠的是宗族势力和谁家男孩多,打架厉害。而在后期,经过和监狱长期的处理纠纷的实战训练,他们发现要在监狱干部面前捍卫自己的权利,只能是去跟他们讲道理,所以,附近村寨的农民都比别乡的更擅长讲道理。

几条岔路通往附近的寨子,他能隐隐听到寨子里的鸡鸣犬吠。一扇扇监房的门都敞开着,他突然间想去摸摸那些墙壁和地砖,敲一敲,看看会不会有地道,秘密夹层,或是伪装起来的门。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他想起了每年过年的节前大检查,搜查违禁品。

他路过井口,硫黄矿早已封闭,井口外有一潭透着铁锈色的死水。他曾以为硫黄的味道将会伴随他一生,可现在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有些怀念那刺鼻的味道,它是消毒的,这让他从来不得什么皮肤病。他经过炼硫黄的混凝土燃料炉,一个老人正在费力地敲炉边的混凝土,以求弄到一点点钢筋。曾经带电的铁丝网也被村民剪掉了,透过瞭望哨被撬光了玻璃的窗户,他能看到监区里长疯了的野草,野草堆里散落着村民赶进来“圈养”的鸡。监区的电线杆被拉倒了,村民们把外面的水泥敲掉,把里面的钢筋拿去卖了。他经常作报告的大礼堂的主席台上已是杂草丛生,礼堂顶上的瓦已经被揭光了,门、窗户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唯一令他欣慰的是不远处曾经布满硫黄灰的山坡有了绿色,那是当地人新栽的。

一路走着,他突然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每轮到他值班,他总是这样,到所有自己工作过的大队走一圈。天很蓝,阳光也很明媚柔和,只是,没人再叫他大队长,他再也没犯人可带,再没机会和那些飘忽不定的眼神较量。

值完班,他会回到交警队,在那里打零工并非只为挣钱。他喜欢和交警队的年轻人在一起,这让他觉得自己也还年轻。年轻的交警如果向他打听监狱里的事,他就会用缓慢低沉的声音跟他们聊聊监狱,聊聊犯人,聊聊硫黄矿,聊聊自己的经历。有时候,他似乎能在记忆中闻到那硫黄的味道,隐隐约约,突如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