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他没有接拍过一部影视剧,不是没人找,是他不想去。他觉得自己是演戏剧的,只有在剧场,他才能跟观众碰撞出满足感。影视剧的满足感现场是没有的,只有剪完了放出来才会有。他不喜欢后滞的满足,他喜欢及时的掌声,只有台下的掌声才会给他带来那美妙的存在感。
六
捡柴火时,他闻到村里有人在炖牛肉。那香味一阵阵飘飘而来,让他感觉有些饿。小时候,在山上只要一饿,他便拿个小铝盆跑到后院找只母羊挤奶。挤出的羊奶往炉子上一搁,冒了泡,加点糖,便可咕噜咕噜喝个痛快。
爷爷奶奶去世后,家里便没再养羊,猪圈也被叔叔们刨来盖了房,只有院子旁的空地上,还有一些二叔种的花生。
上山时,他到超市里买了口大锅。他要把大锅放在炕上,火一烧,炕一热,锅里就可以炖东西了。土豆、花生、玉米、粉条、白菜、牛肉……有什么就炖什么。要是刘晓烨晚上没演出,就打电话让他带几瓶“二锅头”上来。他们就在炕上吃着喝着,盘着腿、聊着天,窗外这时候再下点雪就更好了……
七
他跟刘晓烨的第一次合作是2005年夏天排《雷雨》。几乎所有话剧演员都演过《雷雨》,用的都是现实主义方法。他俩觉得不过瘾,便有了一个构想,排一部两个人的《雷雨》,用他俩的才华和力量完成所有角色的切换。
这是部没有投资、没有演出计划,不知道能不能排完,也不知道排完之后到哪儿演的戏。曹禺先生是1996年过世的,按照作者死后五十年作品版权能免费使用的惯例,等到2046年,他们才能在不侵权的情况下排《雷雨》。于是,他们把这部两人版的地下《雷雨》叫做《2046》。
排练的地方是借来的,天桥剧场的地下室。
每天,他俩先打羽毛球热身,然后拿出一段剧本开始读,读到有了想法就开始排。
偶尔会有人下来,但不是来看他们排练,而是来看场地,剧场计划把这个地下室改成一个歌厅。
角色的无障碍切换远比他们想象的艰难。他俩时常一整天脑子都是空白,不知如何进行。刚开始,他俩互相鼓励,坚持着。尽管这种坚持没有目的,不知后果,也不见得好,但因为之前说得太有劲儿了,便谁也不愿轻易放弃。为了全神贯注地排《2046》,他俩推了好些挣钱的活儿。不过,时间推移,现实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刘晓烨是沈阳人,中戏导演系毕业的,比他高一年级,晓烨本想考研究生留校当老师,但考了三年也没考上,当时连个单位都没有。晓烨的情绪逐渐消极,这也影响着他。两个月后,他俩的《2046》排不下去了。为了避免自己把自己逼成一对疯子,他俩一同进了孟京辉的《迷宫》剧组。
演出之余,他俩还是常在一起喝点小酒、谈谈生活、发发牢骚。有一天,一个念头突然闪进了陈明昊的脑袋,他对刘晓烨说:“咱俩再弄个戏吧,就俩小丑,外表丑陋,内心光明,对生活有很多意见,对未来有很多梦想,就像咱俩现在。”
“别小丑了,干脆两只狗得了,咱从一开始就低姿态,自己都说自己是狗了,别人还能说咱是啥?再低就是狗屎了。”
刘晓烨家养了两只狗。一只叫“来福”,另一只是刘晓烨情敌的名字,每当想起自己那喜欢却又被别人抢走的姑娘,刘晓烨就叫那人的名字,这时,“蒙在鼓里”的狗便会跑过来给他舔脚。
“对,狗比人更靠得住,狗‘说’的话也比人说的话深情,咱们要用最质朴、最原始的状态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俩越聊越开心,也越聊越担心。聊得再欢,排不出来,也只是第二个《2046》。必须找帮手、组团队,才能成事儿。孟京辉成了他们的帮手。尽管这出被定名为《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以下简称《两只狗》)的小剧场话剧被贴上了“孟京辉作品”的标签,但他俩一点都不在乎。他们知道,没有孟京辉这个帮手,这戏演得成演不成还是个问题。
他俩又天天在一起排练了。孟京辉的加入,让排练变得有条不紊。音乐训练、形体训练、台词训练……尽管他们每人都要饰演几十个角色,但无障碍切换角色的本事和彼此的默契渐渐进入佳境。念头一旦对了路,便能有全部的细节,事情就是这样。在孟京辉的激发下,他俩进入了一种自由的精神状态,每次的排练都能冒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好想法只要一冒出,便会被他俩“摁住”,他俩看到那些好的想法从枯燥到湿漉漉,从干瘪到丰满,从徘徊不定到感动莫名……
排练了四个月后,2006年底,《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在北京的东方先锋剧场正式演出了。
小剧场里的观众就在眼前,表情和状态都一目了然。不像大剧场那样,尽管观众多,但看不见,不管笑声还是掌声,都是一片片地过来。
台上的时间一晃而过。累是下台后的感觉,磕了,破了,当时都不会发现。有人统计,这出两小时的戏,一共630次笑声,140次掌声。观众的热情刺激着他俩的兴奋度。每晚的演出对陈明昊来说,就像是喝大酒,演《两只狗》总能让他“醉”在台上,总能让他觉得——舞台,真他妈美好!
八
远处,夕阳将香山染红了。枯萎的落叶似乎又回到了枝头,再度成为绚烂的红叶,供人观赏。
山里冷得很快。陈明昊开始用捡来的柴火烧炕。晚饭还没有着落,累了一天,有点肉最好。他和父亲都爱吃肉。
父亲念清华时,曾是学校田径队的主力,项目是六十米栏。父亲曾开玩笑说,是为了能吃肉才去跨栏的,因为入选田径队的学生,每天能补助一个肉菜。
父亲现在不爱吃肉了,糖尿病终日折磨着这个昔日“清华的刘翔”并损害了他的视力。父亲住进了西山医院,每天打胰岛素。他曾把父亲接去剧场,他想让父亲听听周围人的掌声,想让父亲开心。回医院的一路上,父亲并未评价他的《两只狗》。他发现,当自己想听父亲说些什么的时候,父亲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每天,他要在医院安排完父亲的晚饭再从苹果园到东单,坐四十分钟地铁去剧场。演出七点半开始,他经常过了七点才赶到剧场,跟着观众一起进场,然后在后台换上衣服,喝口水,直接就上前台演出。
《两只狗》的演出像是摇滚演唱会,每场消耗的是运动员的能量,加上每日在长安街下面的奔波,时间一长,他开始感到疲惫。剧中所颂扬“来福”的梦想,坚持和英勇无畏似乎只有在聚光灯亮起的那两小时里才会出现。
2007年,演出了一百五十场后,他决定不演了。他并没向晓烨说太多理由,晓烨是理解他的,知道他是个靠感觉活着的人。晓烨很快找到了新的搭档,他也去剧场看他们演出,坐在观众席上,他发现自己似乎还是《两只狗》的一部分,他还是那只叫“来福”的狗。
九
炕烧热了,他却发现今晚做不成饭。自从满井的井水干了之后,水是从山下抽上来的,而今天水管冻住了。他接好电视和影碟机,躺在热炕上决定享用精神食粮。他放了张《落水狗》,看着看着,不一会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