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年底,她又和奎媛媛去澳大利亚比了一个世界青少年锦标赛,那一次女子项目总共有五枚金牌,她拿了四块,还有一块是银的。她让中国驻澳大利亚大使一次次站起来升国旗,把大使激动坏了。大使带她去看考拉,看袋鼠,去参观悉尼歌剧院。一回忆起澳大利亚,她总是特别开心,她觉得那是给她带来福气的地方。
从澳大利亚回来,教练开始早上给她熬乌鸡汤、甲鱼汤,晚上给她用药酒擦脚,帮她按摩,因为训练越来越苦。教练说,出成绩就这几年了。
男选手是幸运的,十八九岁还没有出来,二十四五岁参加一次奥运会,二十八九岁还可以再参加一次。而女选手满15岁才能参加奥运会,十八九岁体能就不行了,黄金期只有三年,也就是说,运气好,奥运会能赶上一次。如果出生年份有一两年的出入,也就错过了。
她刚满15岁,到国家队的第二年便赶上了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
候场的时候,她发现场地好大,观众一鼓掌,耳朵都快震聋了。那里全是记者的闪光灯,闪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想尿尿。
她的对手是俄罗斯老将霍尔金娜。高低杠曾经是中国体操队的强项,可自从霍尔金娜出现后,这个项目就被霍尔金娜垄断了。对于霍尔金娜来说,她只是若干对手中的一个,对她而言,霍尔金娜是她唯一的对手。她15岁,第二次参加世界大赛,而霍尔金娜当时已是欧锦赛和世锦赛的冠军了。
她得了9.837分,霍尔金娜得了9.850,相差0.013分。低杠上的一个松腰动作,她突然觉得高杠离得太远,因而产生了心理恐惧。尽管教练在旁边唉声叹气,可奥运会亚军的成绩还是把她高兴坏了。莫慧兰、刘璇、奎媛媛她们三个是冲着冠军去的,都因各种原因,没能进入决赛。她是冲着尾巴去的,却得了亚军。从美国回来,她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谁也没办法欺负她了。她当时并不知道,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差别有多大。八年以后,她和霍尔金娜在北京饭店吃饭时,当旁边的服务员称霍尔金娜为奥运冠军,却不知道她是谁时,她才知道亚军跟冠军完全是两个概念,她才意识到那0.013分是她一生的转折点。1998年3月,她在法国巴黎举行的世界杯体操系列赛法国站比赛中,获得了女子高低杠冠军。这是她第一次拿到世界冠军的称号。她的高低杠动作“扭臂转体360度成反握大回环”被国际体联命名为“毕氏转体”。当她沉浸在“世界冠军”的喜悦中时,桑兰在美国的友好运动会中受伤了。受伤对于到外地比赛的运动员来说是常事,断胳膊断腿,也时有发生,最严重的也就是用轮椅抬回来。桑兰没有回来。慢慢地,桑兰的消息传了回来,她才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好朋友颈椎断了,腰折了,高位截瘫了,一辈子都要坐轮椅了。那是一种恐怖的感觉,她们当时都还在练着。那段时间,她会通过深呼吸来帮助自己克服恐惧,继续训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人过马路被车撞了,但该过马路时你还得过。
1999年,有个世界锦标赛,名单下来,她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她想:该是退役的时候了。
五
莫慧兰早她一年退役。莫慧兰是她在国家队最要好的朋友,她们无话不谈。退役时,莫慧兰还没找到新住处,仍住在国家队的宿舍里。于是,总有人跑来问莫慧兰:“铺位有限,你什么时候搬走啊?”
国家队只是一个容纳运动员集训的地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老队员走了,房间马上要给新队员用。所有的运动员退役时都要到自己的省队去办理退役手续。提出退役的当天,她就买了回济南的火车票,并开始打点行装。
退役不是突然间决定的。练得好的时候,没人会退役。看着别人退役,看着自己的水平在下降,看着小队员的水平在提高,退役就是必然的了。她的心很平静,完全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种挣扎。
在北京待了五年,她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现在都得往家运。在济南,她送了好些礼物给省队的朋友,都是些国外比赛时买的纪念品和发的各式各样的T恤衫。
退役手续很简单,盖几个章,领了2000元退役费后,就算办完了。
从小到大,她身边都有队友、教练。教练告诉她,除了刻苦训练,为国争光之外,什么都不用想。可现在手里拿着这2000元钱,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大学会接收她们这些过去的体育明星,但她们得自己想办法找学校。她最想上的是北大,可一打听,人家说,名额已经满了,明年吧。后来,她又想上人大,可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每年多少退役的人,谁都比她有路子。
家里还是老样子,她曾给家里寄过一些自己在比赛中得的奖金,父母用这笔钱在济南开过小饭店,可由于经营不善,最后倒闭了。现在,父亲又回来开出租车了。妈妈买了个保险柜,把她带回来的奖牌、奖状都锁进保险柜里,大大小小,有几十块,保险柜被塞得满满的。她家被偷过一次,所以,妈妈格外小心。
六
她上了上海财经大学。这所学校有个健美操队,教练的老婆是健美操裁判,便推荐她去了。她一点也不喜欢上海,可校长亲自来北京接她,她觉得不好意思,也就去了。飞机上,她一直说服自己,那是座大城市,可以学到不少东西;既然是去学习,就别有太多杂念和要求。可到了上海,她还是后悔了。她还是不喜欢唧唧喳喳的上海话和又甜又腻的食物。尽管她知道自己会认识很多新同学,但她不认为那些人会是她的朋友。她想念在人民大学的莫慧兰,想念在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奎媛媛,想念那些还没有退役的队友……只有跟她们在一起打打闹闹才是最开心的。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队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一到寒暑假她就往北京跑,她想念她们。
她的专业是经济法。本想学外语,可她发现自己基础太差,短时间内跟不上。上课的时候,她坐不住,而且随时会走神,考试的时候更是难挨,周围的同学都是考试考习惯了的,可她不是。一到考试,她就焦虑万分,她甚至想跟老师说:“老师,我好难受,能让我出去跑两圈再回来考吗?”
学校是照顾她的,体育生每科都能加26分。也就是说,60分及格的话,她只要考34分就够了。她住的是研究生宿舍,电视、冰箱、空调、淋浴,什么都有,同学经常来她的宿舍洗澡、看电视,可她们一走,她就会特别孤单。她没有朋友,她开始疯狂地买电话卡,给家里打,给原来那些老队友打。在她19岁的时候,她发现这是一座没人关心她的城市,这地方的人永远只会关心他们自己。教练的关心早已转到了别的“苗子”身上,父母的关心又太远。她开始尝试着去恋爱。那是个外表阳光却很内向的男孩,同系但不同班,男孩会在台风来的时候给她打电话。突然间,她发现有人关心自己的感觉是如此奇妙。男孩问她对运动员的生涯是爱还是恨,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感情是复杂的,复杂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态度向他描述。辉煌和痛苦她都不愿意去回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回忆才会自己跑出来。她会想起人们要她签名,跟她合影,给她写信。她会想起被教练骂挨教练罚,和队友们在房间里打闹嬉戏。对于男孩的好奇心,她无法满足,她只字不提当年的光荣与梦想。她总是对他说,过去的事情,大多数我都忘了。可没过多久,他们就没什么话讲了,约会也就是在食堂吃个饭而已,关系平淡到在不知不觉中便分了手。
七
毕业的时候,她去逛了一次上海的招聘会。她是空着手去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在上海工作。
她的好朋友都在北京,所以她肯定得回去。桑兰、莫慧兰、奎媛媛都是她的好朋友,在国家队时,虽然大家是竞争对手,可还是像亲姐妹一样。那时候,她是大家的开心果,她经常因为管不住嘴吃零食而让自己的体重超标,但她能以享受的态度去受罚,不然体重就下不来了。大家都觉得她特别神,所以叫她“毕神”。
很多运动员上完大学后都会开自己的运动学校。李宁开了,李小双也开了,很多人都开了。她也想在自己的家乡开一个,可她想了想后还是放弃了:一来没本钱;二来即使有人投钱,她也是没把握的。她想:如果队员成绩好,可送到省队;但是光在省队好不行,队员还是出不了成绩,队员出不了成绩,那又何必开呢?难不成哄小孩玩吗?她知道有成绩的人会觉得自己的付出有回报,她也知道那些出不了成绩的运动员的人生是什么样,她知道他们最后会有多厌恶自己所从事的运动。这个她见得多了。
她去李宁的公司跟李宁没有关系,是另一个朋友介绍的,经历了人力资源的三次正规面试。李宁是她在国家队时的大师哥,尽管全公司运动员退役的除了李宁就是她,可他们之前并不相识。李宁是公司至高无上的董事长,而她只是市场部新来的一名普通员工。
工作稳定了,便要安家。她在北京东四环外买了套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她觉得自己能力有限,能买这么大的已经足够了。她在自己的新房内摆满了各种“HelloKitty”的产品,她觉得人必须要有爱好。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特别羡慕别人有爱好。莫慧兰喜欢Mickey,她也跟着买。不过从去年开始,她喜欢上了这种粉红色的猫。
她突然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爱玩,在工作上没有太大的抱负。以前她是好强的,跑步跑第二就会哭,可现在她不会了,干吗非要拿第一呢?她已经不想让自己太累了,只想安稳一点。老朋友的聚会越来越少,她还没请她们来新家“烧锅底”:一是新家太小;二是她们都太忙。奎媛媛忙着带小孩,刘璇忙着拍戏,莫慧兰忙着主持节目,桑兰忙着出席各种商业活动……她从不向往朋友们的生活,上班之余,她喜欢小范围地逛逛街,自己在家做做面膜,然后筹划着把嘴角那颗痣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