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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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雷患(1)

王和光并未感到疼。他只是觉得腿被人用竹竿扫了一下,身体便倒了下去。爆炸声似乎太近了,什么也没听到。一阵硝烟过后,他试图站起来,可办不到,一条腿没了。

腿是如何被炸飞的,他没看到。血在那一刻也还没涌出来,但他已经明白——踩上地雷了。

“妈呀!”他惨叫了一声。

他眼睛扫了一下,没看到自己那条被炸飞的腿,倒是刚才还背在背上的柴火散落在不远处。衣服裤子被冲击波吹飞了,雨滴打在王和光赤裸而血肉模糊的身体上。他觉得有些冷。这是一条通往东山的小路,王和光从小就走着这条路割猪草,砍柴火,摘三七……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即使在没有月光的夜里,他都能上坡下坎地一路小跑着回家。可今天他滑倒了,从路上滑到了草丛里,滑到了地雷上面,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天。

滑下来的那条小路肯定是上不去了。他一边喊着“救命”,一边撑着胳膊朝山下爬去。剧烈的疼痛开始了。血开始像泉水一样汩汩地往外冒,染红着他爬过的土地。

他心里清楚,血流多了,他的命也就没了。而躺在这里喊救命,也是没人敢来救自己的,在八里河村这个地方,人们除了公共的道路和自家的田地,哪里都不敢走,它从1979年开始,便布满了地雷。

爬到下一条路上,大概有200米的距离。他心想,如果再遇上雷,自己的命也就没了。他知道这漫山遍野埋的都是“压发雷”,那是一种“索腿不索命”的地雷,目的就是为了致人伤残。

“炸死就算了。”他心里嘀咕着。由于熟悉地形和年轻力壮,在1979年到1984年的五年间,他一直是配合作战的民兵,为作战部队输送物资。好几次,他都卧倒在地,听炮弹在几米远的地方爆炸,但他总能大难不死,抖掉盖在身上的土,又穿梭于各个阵地之间。到后来,他甚至只要听听炮弹呼啸而来的声音,便能知道那是什么炮,炮弹会在哪个方位掉下来,根据山型,哪里是正确的躲避点。他还懂得炮弹“盖”过来时,不能整个人都趴在地上,而要用两只胳膊把胸口撑起来,以免冲击波震伤内脏。

可现在,腿没了。

王和光忍着剧痛往山下爬,雨水和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巴里,还有地上的泥浆也溅了进来,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味道。他能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发抖。在战场上送了五年弹药都没事,刚下战场第七天,便在砍柴回家的路上被炸成了残疾人。他不怕死,但他怕窝囊。如果一会儿自己又爬到雷上,脑袋被炸上了天,他连烈士都算不上。他父亲过世早,是母亲把他和弟弟拉扯大,母亲指望他回家帮忙,他才下的战场。还有阿美,他的未婚妻。一个温和善良的女子,眼光温柔,身体也健壮,他们是在老山战场上认识的,阿美的家在离八里河不远的扣林山。她也是民兵,帮助战斗部队照顾伤员,再过一个月,他们就准备结婚了……可他却从路上滑到了地雷上。于是,他的命运在1985年5月4日这天下午的一瞬间,改变了。他不敢想以后的生活怎么过,也没工夫想……他只是拼着命地往下滑,眼前的东西似乎越来越模糊,雨水和泪水挡住了视线。他觉得精疲力竭。

自己如何下山的,又是如何被送进的医院,王和光都不记得了。他醒来时,医生正用清水冲刷他的大腿,他看见红色的血水和泥浆,夹杂着碎肉和骨渣被冲到地上。腿真的没了。如何想象,他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络还原成原来的腿。小腿骨裂开着,肉筋模糊,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里面的肌肉松散得像坏了瓤的西瓜。医生给他实施局部麻醉,用刀刃贴着骨头,一推一拉变换着角度。锯齿与腿骨的摩擦声在王和光听来,像很远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再次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他躺在麻栗坡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腿被纱布一层又一层地裹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腿剩到膝盖以下还是膝盖以上。

母亲和弟弟王和强守在床边。母亲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淌眼泪。

“哥,以后家里的活,我帮妈干。”王和强说。

“哥没腿就不能干活了?拄着拐杖走路一样比你快……”和光满不在乎地说。

在弟弟眼里,他一直扮演着英雄的角色。他记得,有一次,天刚黑,火箭炮便冒着红光一排一排地打到山对面去,王和强说好看。他告诉王和强那些炮弹是他送上去的。在云南省文山州八个县的民兵大比武中,他作为麻栗坡县人武部的民兵代表取得过爬山顶插红旗第一名的好成绩。那奖状至今还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墙上。

母亲和弟弟一走,他便开始想自杀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一到夜里,他就偷偷地流眼泪。他知道生活在“战区”,伤残在所难免;他也见过无数牺牲的战士、被炸的村民。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他身上。一个星期之后他就要结婚了,而跟他谈了两年恋爱的阿美到现在也没来看过自己。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在战士中流传的一首诗:

如果你当了英雄,我就是英雄的爱妻。

如果你牺牲,我就是烈士的未婚妻。

如果你负伤,我就是残疾人的朋友。

病房在五楼。他试图下地扶着墙蹦到窗口,然后跳下去。可他使不上劲儿,刚一侧身,便从床上掉了下来,没长好的伤口疼得他咧着嘴不停地吸凉气,还摔破了眉毛。医生跑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活着没用了,我不想当残疾人。当残疾人太难过。他想死。

医生找来轮椅,把他扶上去,推着他去其他病房看那些两只腿和眼睛都被炸掉的人。医生说,你眼睛都能看见,腿也才被炸掉一只,你万幸吧!

阿美是在两个月后才来看他的。那时,他已经出院回家了。他大致能猜到阿美这两个月都在想些什么。这两个月里,他自己也想清楚了:他不想拖累阿美,也不想伤害谁的感情。

“我们做朋友吧!”王和光平静地说。

阿美点点头,他们便成了朋友。

盘龙江由北向南流淌,七绕八拐地流到越南,改叫清水河。江两边是东西两座大山,山下的谷地便是王和光居住的村子——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八里河村。东面的山叫东山,西面的山叫老山。两座山都以山梁为界,山那边是越南,山这边是中国。在战争年代,这里统称老山战区,具体叫,则是方向,东山方向和老山方向。

作为边民,王和光从小就被老师告知,自古以来,山这边就是中国的土地。八里河村的每个村民都能讲一段项崇周的故事,那是他们的苗族英雄。光绪年间,项崇周带着几十名全身抹黑的勇士,夜袭法国兵营,杀死二百多名入侵者,收复此地,让法国人承认这是中国的领土。那时候,山上还没有埋雷,老师曾还带他们去看过那界碑,上面写着“大清帝国”和“大法国越南”。

八里河村到处是翠竹、芭蕉树和美丽的藤条,天然公园一样的景色。山上原来到处是蘑菇、野菜、三七,但现在没人敢到山里找它们。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石碑。那不是墓碑,但比墓碑更令人恐怖。石碑上方刻着一个骷髅头,下面刻着:“雷区,严禁入内!”

这里有52户人家197个人,已有10人被炸死,51个人只有一条腿。有些四口之家,个个残疾,有的人甚至被炸了4次,恐惧伴随着这个美丽的小村庄。

从八里河村延长出去,从云南的富宁、麻栗坡、马关、河口、金平、绿春,到广西的防城、东兴、宁明、凭祥、龙州、大新、靖西、那坡……在277公里的国境线上,纵深500米的漫山遍野,据说被埋下了近100万枚地雷。

东山山高草密,云雾缭绕。一年里有八九个月都是潮湿的大雾天气。每年的深秋到第二年的初夏,五六米以外什么都看不见。战争期间,越南人喜欢趁着大雾跑过来埋地雷,炸那些穿插、埋伏和巡逻的边防军。轮战部队则根据防御的需要,进驻埋雷,换防埋雷,撤退也埋雷。打惯了丛林战的越南人总是让轮战部队觉得不安全。轮换部队来了一批又一批,雷也就埋了一遍又一遍。

132 · 别处生活

据说有的部队干脆用抬筐往下倒,地雷顺山坡滚,雨水一冲就埋上了。一年一个雨季,一场雨埋一层雷,年复一年,雷越积越多。大部分地雷埋在地下或散落田间,也有一些挂在树上,扔在草丛中,还有不少安放在河边和路上,有的还压在石头底下。这些雷百年有效,有防坦克雷、子母雷、连环雷、压发雷、松发雷、绊发雷、跳雷、吊雷和诡计雷……

子母雷最神奇,触碰到它,母雷的冲击波会把子雷冲上一米左右,让子雷在半空中爆炸,把人的手炸断。枝杈上的连环雷,会成空爆效果,一炸一片,不是炸脚,而是炸头、炸脸。伤人最多的是压发雷。这种雷只要有一公斤重量落在上面,重量离开时便会爆炸。它们通常被埋在1.5寸厚的土下,人踩着也没感觉。而那些用抛撒方式布下的压发雷,天长日久,雷壳颜色就和土地融为一体,加上茅草、残叶、碎石,形成天然伪装,让人防不胜防。

和光遇到的便是压发雷。他还记得有一条军工路,全是泥浆,雷被直接按到泥浆里。有个背煤油的民兵走到这儿,右脚被炸掉了。卫生员上来抢救,当他打开第二个急救包时,自己的一条腿又触响了一颗雷,腿也被炸断了,他用手抠着泥浆地面想爬出雷区,手从泥浆中又抓出一颗雷来……

这边境一线的崇山峻岭中究竟有多少雷,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些埋雷的人如果回来,也记不清埋雷的地方了,就算他们记得,那些雷恐怕也不在那儿了。山区的雷跟平地上的雷不同,它们是长“脚”的。每当到了雨季,地雷就会随着松软的泥土跑来跑去,跑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假腿是一年后安的,也就是在1986年。他记得那天,他正坐在屋前的院子里,恍恍惚惚地发呆。天气闷热,蚊子成群地飞着,极其恼人。村长来到他家,说:

“和光,准备一下,明天到县城武装部集合,后天上昆明,给你们安脚了。”“自己得掏多少钱?”王和光问。“一分钱不掏,国家免费给你们安,食宿交通也免费,能在昆明待一个星期呢!村长说。”“安个假腿要安一个星期?”“那当然,你们要试穿,不合适的地方,人家还要修呢,安上以后跟真腿一样好用……嗯……比真腿还好,如果再踩到雷,假腿不怕它!”王和光长到22岁,还没去过昆明。他想,也不知道安了假脚能不能在昆明逛逛。县武装部的院子站满了人,有四五十个,都是他这样被炸的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