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处生活
9367200000015

第15章 巡道(2)

“老冯,怎么喜欢上搞摄影的呢?”

“电影队解散时喜欢上的,也许是怀念放电影的日子吧。到小站去放电影的时候,人们都欢迎你,尊重你,把你当成电影工作者。当时,我就想,人的生活怎么就这么像电影呢?充满这么多意外的事情,我当了农民,当了工人,现在又放上了电影……后来,电影队解散了,安排我去烧锅炉,我心里就特难过,特别怀念胶片上的那些迷人的光影,就存了半年钱,买了第一台海鸥120相机,开始玩摄影了……后来,我当钳工,干巡道工,都坚持玩摄影,我会一直玩到玩不动为止,因为镜头里总能等到一些美的东西……我用打道钉的双手按快门,所以,你来采访我,呵呵,真是像电影啊……”

“老冯,你这头型是自己设计的吗?前面和鬓角都这么短,后面那么长。”听了老冯的话,记者似乎心里有些难受,于是又转移了话题。

“已经留很多年了,原来前面后面都长,我想搞摄影也是搞艺术的嘛,搞艺术的不是都留长头发吗?我也就留了。刚开始,领导要我注意仪表,我那时强,跟领导顶嘴,说什么‘穿衣戴帽,个人爱好’,结果,无论我文艺方面多努力多有才华,也从来没人答理我,我只能每天出来巡道……不过,我现在学乖了,你看,前面这么短,不注意也看不见我后面是长发,不是吗?”

“老冯,还是白天出来巡道的感觉好。”记者又转移了话题。

“是啊,白天好玩的事挺多的,有时候,会有蛇卧在枕木上,我就用脚踩住它的尾巴,伸手捏住它的七寸子,捉回家来,让我老婆去买只鸡来清炖……

“有时候,能捡到从旁边池塘里爬上岸来喘气的甲鱼。

“有时候,会碰见兔子,我就一边追,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钉锤扔过去,可惜,从来都没砸中过,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有时候,列车来时,我手持红旗,面向列车站好,亲眼看着那些跟火车比速度快的兔子啊,斑鸠啊,狗啊什么的,在面前被撞成了我的猎物……呵呵,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老冯,你觉得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幸福吗?”这个记者总是喜欢突然转移话题。

“有两段,你问哪一段?”

“两段都问。”

老冯的第一次婚姻并不幸福。那女人虽然好看,但却性格古怪,任意胡闹,从不安宁。年轻时,她多少对老冯有些爱意,起码说因为他的能说会道有一阵没一阵地爱过他。但后来,她发现这个巡道工挣得不多,还迷恋花费巨大的摄影,她便带着儿子离开了。老冯好面子,也曾放着鞭炮把那女人接回来,可没过多久,她又带着儿子跑了,还搬走了冰箱、彩电。这让老冯痛恨得要死。之后很长的日子里,老冯都一个人过着邋遢而清静的单身汉生活,这段时光按他的话说,“就像从牢狱中放出来一样轻松”。直到1991年,35岁的他和一个比自己小16岁的姑娘结婚时,他才又为自己在与命运较量时占到的上风而感到由衷满意。

“我和现在的老婆相处得挺美满,又生了个儿子。不过,原来她爸爸骂她:‘你嫁不出去了?要找这种离过婚的老头!’人们也都跟着在背后嚼舌根讲闲话,后来,我喝了半斤白酒,壮着胆子去找她爸谈判。她爸说,‘我女儿用了你多少钱,你给她买了多少东西,我们都还你,你不要跟她来往了’。我说,‘就算好不成,这些东西就当是朋友送的好了’。然后跟他解释,当初是如何因为搞摄影离的婚,现在不会了,因为相机这些设备都有了,花不了什么钱,还跟她爸说,我是真心喜欢他女儿,会对她好的。我是哭着说的,说到后来,她爸就同意了。他爸觉得摄影这爱好不坏,而且她爸也是巡道工。”

“你们果然是北京的记者,总能把人弄哭了。”讲着讲着,老冯开始抹起眼泪来。

记者要走的那天,老冯决定带他回趟家。他说要到家里挑几张老冯拍的照片带回北京去。

老冯很高兴。一路上,每碰到熟人,他就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袋槟榔,说:“吃槟榔,吃槟榔。”然后指着旁边的记者说,“这是北京《生活》杂志的记者,专门来采访我的,跟我好几天了。”

这时候,大家都会毫无例外地称赞:“老冯,你现在好有名啊,电台、电视台里都有你,连北京的记者都来了”。老冯则提高了嗓门:“哪里,哪里”。“老冯,你现在出名了,还想干巡道工吗?”记者问。“不干巡道工,我干啥?”“比如去当摄影师啊,按按快门,挣钱又快又多。”“这事我早就想过,有时候,也有人找我拍点片子,挣点小钱。可爱好是一回事,饭碗则是另一回事。我还有老婆孩子,不能冒这个风险啊。”“哦……”晚上,老冯躺在床上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困。他把胳膊穿过妻子的脖颈,轻轻地抚摸着她瘦小的肩头。“老婆,再过十年,等我退休了,我就可以把我的爱好变成饭碗了……”

陈虹说,你把字签了吧。

齐龙尴尬地坐在床边,心里很不自在。他不住地抚摩下巴,把两条粗壮的腿一会儿交叉着架起来,一会儿放下去。他发现舌尖上有许多话——2005年,他和陈虹在这陌生的北京城里结了婚,陈虹说,咱得有个家,他就借钱给这房子付了首付。陈虹说,咱得把家里弄得温暖点,他就把墙刷成了红色。陈虹说,咱得努力工作,他就当上了单位的先进工作者。

而此刻,他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他做梦也没想到,陈虹会提出离婚的建议,而且是相当正式地提出。他惋惜自己的感情,惋惜自己的爱。他是如此惋惜,恨不得能大哭一场……可舌尖上的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开门走了。

那年夏天,一列火车奔跑在北方辽阔的平原上,每节车厢外都挂着块白色的小牌子,上面写着“齐齐哈尔——北京”。

齐龙躺在下铺的床上,枕着双手望着窗外没有边际的天空。

“北京劲松六中”是他的报到单位。校长在电话里告诉他,“劲六”是对外的称呼,事实上他们是一所工读学校。齐龙问:什么是工读学校?校长说:就是对学生实行“择劣录取”的学校,专收那些家庭教育失败,普通学校教育失败的学生。校长还说,1986年有部电视连续剧曾经轰动全中国,拍的就是他们这儿。齐龙没看过《寻找回来的世界》,那年他才3岁。

工作是陈虹帮他联系的。高中时他们就好上了,后来一起考上了齐齐哈尔大学。陈虹在外语系学英语,他在音乐系学音乐教育。陈虹大他一岁,处处对他关怀备至。正因如此,四年后,当陈虹毕业去北京一所中学当英语老师时,齐龙郁闷坏了,因为他们学校和俄罗斯赤塔国立师范学院有合作项目,他还得出国待上一年。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熬到毕业了。一份让父母放心的正式工作和朝思暮想的姑娘正等着他前去报到。他有些激动,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是那么富有节奏感,而且优美,他想笑出声来,可又想忍住。是的,一切都那么顺利。

房间不大,也就十来平方米,夹在教室和学生宿舍之间。紧挨着墙,摆着一张床和一张办公桌;紧挨着对面的墙,对称地摆着另一张床和另一张办公桌。每张办公桌所对的墙上都有一扇蓝幽幽的小窗户,一扇通往教室,另一扇通往学生宿舍。小窗户经过单向性处理,里面可以看到外边,外边却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就像警察局里指认嫌疑人的房间一样。周一到周五,班主任们都生活、工作在这里,既是宿舍,又是办公室,所以叫“宿办室”。

齐龙也有自己的“宿办室”,因为他是班主任。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天当班主任时的情景:他把学生集合在楼道里,批评他们不应该在上楼时打闹,批评结束后,他说,解散。可队伍里一个瘦瘦高高的学生说:“我看谁敢走!”声音不大,但似乎比他这个新来的班主任好使,学生们谁也不走,有的甚至坐到了地上。

齐龙并不慌张,从那桀骜不驯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学生时的影子,他原来也是这种调皮捣蛋,让老师伤透脑筋的学生,所以他知道他们要什么,也知道跟他们说什么。他把这学生叫到宿办室,让他坐到椅子上,跟他聊了一会儿,那学生就服了。

每周都有班主任交流会。大家分享着各自的经验,有的说,你得在半夜帮他们盖被子,然后用一些小动作让他们知道你在关心他们;有的说,你得帮他们把鞋垫放到暖气片上,让他们第二天穿鞋时感动;有的说,你根本不能跟他们笑,也不用显得很亲切,要让他们对你有畏惧感;有的说,你得去家访,了解他们回家后的生活,因为这些问题孩子大多来自单亲家庭;有的说,中午,你得把那些上课捣蛋的家伙叫到宿办室来,因为他们最害怕失去的就是时间和自由……

刚开始,齐龙还虚心地学习其他班主任的经验,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有些方法其实很蠢,中午牺牲自己的午休时间,把学生叫来宿办室待着,这到底是在惩罚谁呢?

他有他的方法——跟学生一起玩,跟他们聊天,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他把这简称为“感话教育”)。为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解他们,他甚至让学生带他去网吧,教他“街头篮球”和“魔兽”这些网络游戏怎么玩,跟他们探讨攻关秘籍……所以,当班上同学逃跑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哪儿能找到他们。

其他班的学生都躲着自己的班主任,而他班上的学生整天缠着他,叫他“老大”,听他的话。他通过侧面了解(向一个学生询问另一个学生的情况)和直接闲谈,掌握了所有学生的情况。他知道哪个学生会把香烟藏在自己衣橱的滑轨里,哪个学生会把匕首藏在厕所的水箱里,哪个学生喜欢打架,哪个学生喜欢泡网吧。他甚至知道哪个学生会跑到什么地方去跟他的女朋友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