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九妹会到旁边乡政府门口挑水。乡上的水是政府从山上引下来蓄在一个池子里,再引到各家去的,所以用水得交钱。九妹的情况乡政府知道,所以从不向她收水钱。
接水的时候,九妹会和场坝上的人聊天,九妹性格好,从不跟谁闹别扭,大家都喜欢跟她聊天。大家觉得她一个带八个不容易,也时常关心她。谁家打了粑粑会送来一些,谁家请客吃饭菜剩多了也会送过来。所以,九妹喜欢住在乡上,她觉得乡上的生活比村里好多了。
乡上唯一让九妹觉得不好的是狗太多。场坝周围每天都有四处闲逛的狗,没人知道哪只是疯的,哪只是不疯的。狗实在太多了。不过,村里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的狗在外面咬了人,谁家就得带去打狂犬疫苗,得花190元钱。
虎被狗咬过。九妹记得那天她在屋里准备洗衣服,就听到了虎的哭声,她放下洗衣粉走出来时,虎站在门口,一只手抬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哭个不停。
“奶奶,狗咬我了。”
“咬哪儿了,怎么咬的?”
“咬胳膊了,我到后面山坡上的厕所尿尿,狗就跑过来咬我了。”
“谁家的狗?”九妹心里怦怦直跳,被狗咬就得去打狂犬疫苗,就得花190元钱,可她知道自己的兜里只有11元5角钱,多一分都没有。“刘二宝家的。”虎嘟噜着说。九妹扭着小脚拉着虎去后面山坡上的刘家。“我家狗在院子里拴得好好的,怎么会跑去厕所那边咬人?”刘二宝
他爸问道。虎突然低头一声不吭了。“二宝,到底怎么回事?”九妹感觉有些不对,转过头去问二宝。“韦虎跑来我家看电视,进院子时没注意才被咬的。”九妹脑袋嗡的一下。190元钱!虎是自找的,刘家人不会出这钱。钱是九妹回达帮弄来的。山里的人家不挨家挨户,从一家走到另一家得翻山爬坡。好在消息传得快,人们看到九妹走过来,就把准备好的米往她的口袋里一倒说:“九婆,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换钱吧。”“谢谢了,等娃儿们的爹妈打工回来就还。”
谁家10斤,谁家5斤,九妹都记在心里。整整借了200斤,卖了184元钱。九妹爱干净,晚饭煮上后,九妹会搬脏衣服到门口洗。小孩子衣服脏得快,九妹省吃俭用买来洗衣粉,她常对小孩们说:“娃儿崽呀,爸妈不在身边,就更得干干净净的,别让人家把你们看成野孩子。山里人笑脏不笑补啊……”农村学校的作业不多,孩子们放学后,都能在场坝上玩到吃饭,虎和吕都喜欢弹玻璃珠,他们有一塑料瓶的玻璃珠,那是让很多男生羡慕的东西。井和行不喜欢玻璃珠,他们喜欢乒乓球,九妹给他们买过一副拍子,花了4元5角钱,那是他们唯一的玩具。他们有空就玩,没多久就打坏了,后来就再没好意思要。场坝边上有一个水泥球台,现在,他们只是在旁边看别人打,别人打累了,也会让他俩玩一会儿。女孩子则帮九妹洗白菜,今天她们没洗到土豆,有些失望。英有家庭作业,她把一块不大的三合板放在膝盖上,开始专心地写作业。板子是九妹捡回来的,那是所有小孩的桌子。“桌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英发现有人在板子上写话骂她,怀疑是吕,就去说给九妹听。九妹说:你是姐姐,就让着弟弟吧。
吃过晚饭,孩子们就不跟九妹在一起了。他们三三两两去各自的同学家看电视。九妹没电视,也不爱看。达帮村直到2005年才通上电,也就是说,在九妹的大半辈子里,电视跟她是没关系的,她汉语不好,听不懂电视里的人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听懂。小孩们都跑去找电视的时候,老姐妹就来了。大家喜欢在九妹家聊天。她们跟她一样,也帮那些外出打工的后辈带小孩,也不喜欢看电视。她们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搬张板凳坐在大人身边,听大人聊天或是听那些熟悉的布依族的传说。为什么现在这些小孩一到晚上就抱着电视看,她们也不知道。
别人家的家长催自己小孩上床睡觉的时候,九妹的那些娃娃就陆续回来了,除了赛。赛看电视的那个同学家,父母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一个管不了孙子的爷爷。
“赛,回来洗脚睡觉喽……”老姐妹离开的时候,九妹就出来站在场坝上喊。
赛是哼着歌回来的。九妹问:“赛啊,你唱的是什么呀?”
赛说:“是潘玮柏的歌。奶奶,好听不好听?”
九妹嗯了一声。她不知道潘玮柏是谁。年轻时九妹也是喜欢唱歌,唱那种悠扬的布依山歌。那时候,不会唱山歌的人找不到对象。每逢赶集天,未婚的男男女女总是爬到场坝附近的山坡上,东一堆,西一堆,谁看上谁,就唱两句过去,对方若有兴趣,就唱两句回来。你两句,我两句,旁人起点哄,不用多久,小伙子就可以找媒人去姑娘家提亲了。九妹那时候也算火花乡的漂亮妹子,歌声远近闻名。无数小伙子都用歌声赞美过她,可她心高气傲,唱回去的总是讽刺歌。
九妹的婚姻也是在歌声中找到的。
李冬星的歌声飘过来时,九妹的脸就红了。当时唱了些什么,九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没过多久,冬星家提亲的人就来了。冬星当时是达帮村聪明能干的村支书,九妹自然也没拒绝。婚后一年,九妹生了个女儿。当她准备给冬星生儿子时,冬星说:“咱们就要一个吧?”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城里人,你不想要儿子?”九妹觉得冬星的提议有些奇怪。
“我是党员干部,如果我们家能生两个生一个,也不坚持生男孩,我们村的计划生育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那以后老了,女儿嫁了,我靠谁去?”
“靠我呀!”冬星说。
九妹每当想起冬星笑嘻嘻地说“靠我呀”,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因为冬星没靠多久就病了,身上的皮肤开始像旱灾的土地,变得一块块的,疼得要命,还丧失了劳动能力。脸上也是。九妹既害怕又难过。乡里的医生不知道是什么病,县里的医生说最好去贵阳看,贵阳的医生说,这种病叫“硬皮病”,南京有家医院能治,但要花十几万元。
冬星没去南京。十几万元对山区的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冬星的脸看着让人害怕,大家都躲着他。一开始,他躲在家里,没过多久,就跑了出去,到处乱窜,一会儿有人说在葫芦口看到他,一会儿有人说在半坡树看到他,大家都认得他,因为他曾经是达帮村的村支书。而他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了。有一年冬天,冬星曾跑到了乡上,那是周末,九妹带着孩子们回去了,乡上的人就把他安排在九妹租的屋子里住,半夜也许是太冷了,他就把胶桶点燃了取暖,刺鼻的气味熏醒了邻居,破门进去才救了他一条命。而现在,已经几年了,没人知道他把自己藏在哪里。
每当有不知情的人问:“九婆,你在这儿带小孩,老伴怎么办?”九妹的眼泪就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每当有不认识的人问:“九婆,你的儿子呢?”九妹的眼泪也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九妹的心也会冷起来。已经有几年了,她听到对面供销社老板喊,九婆,你家的电话。她就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一阵嘘寒问暖之后,电话那边的后辈会对她说:“九婆啊,不识字的苦力真挣不到钱啊,就算过年能回来,也买不起东西,再出来还得借钱当路费。孩子们今年跟您过年了,等挣到钱我们再回来孝敬你老人家……”
“明年的房租呢?”九妹问。“我们会想办法凑钱回来的……”每当这时候,九妹总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春种时没雨愁,秋收时有雨也愁;不出去打工愁,出去打工也愁。小孩又要跟着她过年了,冬星又不知道要在哪里过年了。命这个东西不能想,一想就想哭,没人打你,你都想哭。好在娃娃们是好打发的,只要许他们个来年的愿望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