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北洋水师里,刘步蟾和林泰曾既是福州同乡又是船政学堂的同学,交情至厚,眼看他和丁汝昌越闹越僵,很是为难,备了些酒菜来到林泰曾的住处,轻轻叩门,半晌无人应声,干脆自己推门进来,昏黄的灯影里,只见北洋水师左翼总兵、镇远管带林泰曾,已经直挺挺地吊死在房梁上。
6.围攻威海卫
随着最后一支清军撤出朝鲜,日本顺利占领朝鲜全境。同时,中日之间的议和谈判也正式展开。
然而这个议和从一开始就是圈套!李鸿章拿那套对付西洋人的外交手腕对付日本,却没想到东洋人并不是西洋人!这一次,老谋深算的李鸿章失算了,他没想到日本离中国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集中全国之力向大清国发起猛攻。
十二月二十五日,日军从成山头登陆,重兵包抄威海卫。
为了准备这场决战,日本帝国集中起全部军事力量。陆军动用了全部精锐,于荣城角登陆后,不惜一切代价向威海卫猛扑,日本海军甚至把四五百吨的木壳炮艇都开了出来,硬是凑出五十多艘船舰,塞满了军港的出海口。
如此一来,毫无准备的北洋水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出海作战,由于镇远被撞伤,目前只有定远、靖远、来远等几艘现代化战舰可用,面对密密麻麻的敌舰,会被对手堵在港口,分割包围个个击破;冲出港外撤往烟台,战舰航速又不及日舰,难以脱身;蛰伏港内固守待援,则一旦陆上炮台失守,被倭寇海陆合围,无异于束手待毙。
丁汝昌、刘步蟾等人反复商议——其实又有什么可商议的?他们只能依托军港死守待援了。
光绪二十一年(1895)正月初五,在荣城登陆的日军向威海卫进犯,在威海卫以东五十里的白马河同清军激战三昼夜,付出沉重代价,终于越过白马河逼近威海卫。陆军少将大寺安纯率领重兵向威海卫南帮炮台的制高点摩天岭发起攻击,清军依托高地拼死抵抗,令进攻的倭寇伤亡遍野,损失惨重,北洋水师的战舰也驶近南岸用重炮助战,一炮将大寺安纯少将炸死在半山腰上。然而日军凭借压倒优势的巨大兵力轮番猛扑,死战一天终于攻克摩天岭,防守清军全部战死。
既而,日军进攻的矛头指向杨枫岭,却再一次伤亡惨重,反复争夺,始终不得进展,恼怒之下,集中炮火向杨枫岭清军阵地乱射,不想炮弹将山顶树木打着,火焰竟引爆了清军的弹药库,杨枫岭炮台烧成一片火海,大炮被毁,守军伤亡无数,杨枫岭随即被日军夺占。
仗打到这个时候,日本人已经付出巨大伤亡,然而在“速战决胜”的死令面前,他们不及休整立刻向虎山进犯,再次展开一场死拼,整整血战了七个小时,虎山守军伤亡殆尽,剩下的数百人被合围在山顶。
这时,北洋水师战舰再次逼近海岸,用排炮在敌军重围中炸出一个缺口掩护清军突围。虎山守将陈万清却不肯退却,与数十名清兵死守阵地,掩护撤退,继而再次与日军展开血战,直至弹尽,全部跳海而死,以身殉国。
至此,威海卫附近坚固的防御体系已被摧毁,陆上炮台尽失,只剩面朝大海的几座炮台。这些炮台的大炮都指向海面,无法向身后射击,守军人数不足,又全是炮手,缺少枪械弹药,难与日军抗衡,经一番苦战,龙庙嘴、鹿角嘴、皂埠嘴三处海岸炮台全部失陷。危急之时,丁汝昌命战舰逼近龙庙嘴和鹿角嘴炮台猛轰,将面海的重炮全部击毁,又派出敢死队乘坐小艇登上皂埠嘴炮台,硬是抢在敌人占领前一刻将炮台炸毁。
紧接着,日军集中兵力向威海卫港外的最后一处炮台——北帮炮台扑来,眼看北帮炮台即将失守,清军不得不将大炮和弹药库全部炸毁,守将戴宗骞和余下的兵勇乘北洋水师战舰退往刘公岛,靠岸时丁汝昌亲自来迎,却发现戴宗骞已于舱中服毒自尽。
至此,威海卫军港四周所有炮台全部陷落。
就在北帮炮台失陷的同时,被陆上战事的胜利所鼓舞,伊东祐亨亲率全部战舰逼近日岛,隔着封锁港口的铁索和防材向港内的北洋水师战舰展开全面炮击。
然而令倭寇意外的是,已被合围在港内的北洋水师却仍凶猛异常,眼看敌舰逼近港口,立刻群起而攻,集中各舰炮火同倭舰对射,水师护军统领张文宣也在刘公岛亲自指挥岸炮协助射击,这场炮战从上午一直打到黄昏,倭寇的战舰被打伤了好几艘,眼看隔着封锁港口的铁链和防材远远射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伊东祐亨垂头丧气,退了下去。
这天晚上,伊东祐亨反复琢磨,觉得当务之急是切断封锁港口的防材。
北洋水师用来阻挡军港入口的防材由长十二尺、合围一尺五寸的大木桩并列横置,用三条一寸五分的粗铁链锁结而成,下端用粗绳锚固于海底,南达海岸,北至刘公岛,全长十二里,只在南端留了一条百米宽的通道供自己的战舰进出军港,日本军舰想从这里钻进来几乎没有可能。想拆散防材彻底打开进港通路,必须先派小艇乘夜潜进港口,悄悄动手,斩断那三条巨大的铁链。
第二天深夜,两条日本鱼雷艇悄没声地摸进港来,日本兵从船舱里取出特制的大斧摸黑向锁固木桩的大铁链猛砍,正折腾着,黑暗中传来响亮的战斗警报,原来巡逻的警备舰听到异常声响赶来查看,发现日本鱼雷艇立刻开炮轰击,正在防材边忙活的两条鱼雷艇掉头就跑,这次行动无功而返。
其实伊东祐亨自己也知道这个办法不易得手,可又实在无法可想,不觉懊恼起来,干脆下了狠心,硬是一次调集十艘鱼雷艇,准备趁着黑夜再去大干一场。
有了前晚的教训,这一夜威海卫港内的警戒异常严密。倭寇鱼雷艇刚刚溜进港湾就被巡逻舰发觉,立刻升起红灯信号,严阵以待的水师各舰集中炮火向鱼雷艇猛轰。
然而这些炮火的闪光却意外地给偷袭的敌人照亮了目标。火光里,冲在前面的鱼雷艇清楚地看到正前方一艘双桅巨舰正在猛烈开火,却是北洋水师的旗舰定远,立刻向定远施放鱼雷。几乎在鱼雷入水的同时,这条艇也已连连中弹燃起大火,顾不得察看战果,调头向港外飞快逃去。
这时定远舰正向敌人猛烈炮击,黑夜中,根本没发现飞速袭来的鱼雷。
猛地,黑暗的海面上闪出一道刺目的炫光,鱼雷直接击中定远侧舷,庞大的船身几乎被爆炸抬出水面,舰上官兵全都被震倒在地。
几乎同时,在定远身侧的巡洋舰来远也被鱼雷击中,顿时烟火腾空,爆炸声震动海天。
刘步蟾飞步冲上甲板,只见来远火光冲天,剧烈的爆炸一声接着一声,舰身迅速倾侧,转眼工夫,冲天大火猛地熄灭,来远已经侧翻在海中,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炸响,黑沉沉的海面上再也看不到来远的影子。
这时,偷袭的鱼雷艇已经退去,军港内又恢复了平静。稍远处有一团明亮的火光,不知是哪艘战舰也被鱼雷击中正在燃烧。脚下一片哗哗的水声,定远被鱼雷击穿的舱体正在进水。一个水手从舱底爬了出来:“大人,机舱进水了!”
刘步蟾半天才回过神来:“能堵住吗?”
“堵不住了……”
刘步蟾呆立在甲板上,说不出一句话来。
7.北洋水师覆没
又一个黑夜终于熬过去了,天亮时,军港中又少了两艘战舰,巡洋舰来远和训练舰威远都被击沉,定远也受了致命的重创,底舱进水,机器损毁,全仗船体庞大坚固,还勉强浮在海面上,却已是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
这天上午,在伊东祐亨亲自指挥下,倭寇舰队再次逼近港口,集中火力向刘公岛猛烈轰击,同时,已被日军占领的各处炮台也集中火力一起打响。刘公岛上的清军困守一隅尽力反击,却已势单力薄,难以支持。
现在,北洋水师中只剩最后一艘巡洋舰——靖远。眼看刘公岛炮台情势危急,没有任何命令,水兵们纷纷登舰,各守岗位升火待发。
片刻工夫,水师提督丁汝昌也走上船来。靖远舰离岸向港外驶去,顿时,港外的倭寇舰队和附近鹿角嘴、皂埠嘴炮台上的日军纷纷集中炮火向这艘孤零零的战舰猛轰,海面上炮弹横飞,靖远连连中弹,几处起火,一边不顾一切地全速驶向日岛一边拼命还击。每个人都在忙碌,谁也没注意到丁汝昌已悄悄走出指挥室,上了舰桥。
事实上丁汝昌随舰出航并不为指挥战斗,而是求死。
北洋水师落到今天的下场,于情于理他这个水师提督难辞其咎。现在丁汝昌唯一所求的只是死在敌人的炮火之下,把这些刺入心脾的痛苦耻辱连同肉体和魂魄一起炸个灰飞烟灭。
在他身旁四面八方落弹如雨,海水好像沸腾了一样,一发炮弹在舰桥旁爆炸,烈焰冲天,弹片横飞,打得铁栏“当当”作响,紧接着又是一弹打来,丁汝昌被冲起的气浪撞了个跟头,却并未受伤。隐约听到下面有人高叫:“船头中弹了!”丁汝昌忙跑下舰桥,叶祖珪迎面过来,丁汝昌一把拉住:“怎么了?!”
“舰首中炮进水,看来靖远保不住了!我想在岸边搁浅,率水兵登陆去冲鹿角嘴炮台!”
若在平时这无疑是句疯话,可现在丁汝昌听来却觉得合情合理:“好,我和你们一起去!”
叶祖珪忙说:“大人,水师离不了你,请下船!”丁汝昌充耳不闻,叶祖珪没有办法,独自走到船舷,忽然叫道,“丁军门,快看那是什么!”丁汝昌忙赶过来,海面上却什么也看不见。
冷不防背后的叶祖珪往前一扑,双手猛推,丁汝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从船舷上摔了出去,扑通一声栽进冰冷的海水中。朔风里隐约听到叶祖珪的叫声:“老子这条命今天交待了!愿意跟我同死的都抄家伙,咱们冲上炮台和这帮狗日的拼命!不想死的这就跳船!老子绝不责怪他!”
一条小艇从后边开过来,艇上的人七手八脚把丁汝昌拉了上去。丁汝昌眼睁睁望着通身是火的靖远开足马力向岸边冲去,越走越远,明亮的火光中,没有一个人跳下大海。
叶祖珪一手握刀,一手提着手枪走上前甲板,这时已有不少水手提着大刀长枪、铁棒木棍和所有临时找来的家伙集中在前甲板上,只等战舰在岸边搁浅就上岸冲击炮台。他们当然知道就这样冲上去没一个能活着回来,也不打算活着回来了。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近,一个大个子炮手从人堆里挤过来:“大人,你有两件家伙,借一件我使使!”叶祖珪随手把腰刀塞给他:“拿着,多砍几个倭寇!”
这时靖远的船头忽然往下一沉,舰体颤动,速度大减,原来船头进水过多,已难维持了。眼看舰体迅速下沉,叶祖珪脚跺得甲板咚咚直响,带着哭腔叫着:“撑一撑,再撑一撑!大家上岸去拼一个死也好啊!别让我们白白淹死在大海里!老天爷!姓叶的求求您啦!”
在这凄厉的呼号中,靖远舰船头率先入水,面向鹿角嘴炮台缓缓沉没。
海面上只剩丁汝昌一人,蜷缩在小艇中,眼睁睁看着靖远舰在面前倾覆,欲哭无泪。
沉没的靖远,真如同北洋水师命运的缩影,空有一腔热血,枉负刚强和勇气,却始终被攥在噩运的鬼手中,求战的不能战,求死的不能死。
黑夜又一次降临在威海卫。对北洋水师来说,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夜了。
天傍黑时,刘步蟾找到了丁汝昌:“定远已不能作战,我想把它炸沉,免得落在倭寇手里。”
沉默良久,丁汝昌低声道:“那是你的船,你看着办吧。”刘步蟾从喉咙底嗯了一声,拖着腿缓缓走进黑暗之中。
凛冽的寒风里,水师提督丁汝昌、镇远舰新任管带杨用霖、水师护军统领张文宣站在码头上,望着不远处海中那个黑乎乎的巨大身影,静静等着。
寂静中,一道刺眼的炫光闪过,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那个巨大坚实的黑影猛烈晃动。接着又是一声炸响,炸药的闪光照亮了一道白花花的水柱,从半空溅落下来,腾空的激浪中,北洋水师的旗舰定远缓缓下沉。
码头上的三个人愣愣地看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猛地,丁汝昌张皇四顾:“刘步蟾哪去了?”
“他用铁链把自己锁在舵轮上了,”杨用霖低声道,“刘总兵说不能扔下他的船不管……”
“糊涂!他的性命比这艘船重要得多!将来我大清要重整水师,建海军学堂,他刘步蟾一人可以带出一百个舰长!快把他给我架回来!”
谁也没动弹,半晌,杨用霖叹息一声:“架回来干什么?我们已被倭寇合围在孤岛上,谁也走不脱了……”
丁汝昌望着港湾中正在下沉的定远舰,长叹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终于抛下众将独自一人缓缓行去。
至此,被围军港内所有主力舰或沉或伤,已经再也没有能战之船。剩下的几名将领集合起来商量下一步行动,等了良久不见丁汝昌到会,镇远管带杨用霖和护军统领张文宣一起过来找,来到房前扣门,半晌没人应声,杨用霖叫道:“丁军门,大家等着你议事呢,丁军门……”连叫几声毫无动静,杨用霖大惊,一脚踹开房门,只见丁汝昌僵卧在床,地上扔着个珐琅小瓶,房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怪味。杨用霖忙上来扣住丁汝昌手腕脉门,丁汝昌早已脉息全无。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又传出两声沉闷的枪响。张文宣、杨用霖,都倒在了丁汝昌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