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西方军队典型的步战队形,在欧洲战场上这样的阵势司空见惯。就是这个阵势,从山西、北宁、屯梅、谷松、谅山一路杀来,不知突破了多少清军精锐的防线,几乎战无不胜。
也难怪清军惊慌失措,萃、勤两军上万人马,没有一门像样的火炮,只装备了少量的前膛枪,现在眼看法军像山崩一样压了过来,只能端起火枪一通乱打。可法军在现代化战场上的经验比清军丰富得多,单是听听枪声就能推断出对手火器的射程有多远,不慌不忙,仍一步步稳稳向前推进。
眼看敌人毫不畏惧,排着整齐的队列步步进逼,长墙后的清军越来越慌乱了。尽管清军各营将领都在队中严督死战,勉力支持,可这些没见过阵仗的新兵早被敌人的声势压倒,有些缩在战壕里胡乱开枪放炮,有的干脆趴在地上抱着头不动。眼睁睁看着法军逼近外壕。
只这一轮攻击,刚刚拼凑起来的乡勇就几乎被法国人挫败。幸亏此时身后忽然响起号角声,广西提督苏元春带着毅新、镇南两军开上来了。
在越南被法军击败的广西提督苏元春率军撤到凭祥,随即听说法国人炸毁镇南关,萃军、勤军已开赴战场。苏元春不敢耽搁,立即率军赶到前线,正在关键时刻加入了战斗,得到增援的乡勇们的胆也壮了,纷纷向敌军发起反击,法军眼看不能取胜,缓缓后退,清军也不敢追击,只是重新巩固了阵地。
此时的苏元春早没了争功的闲心,也和王孝祺一样自愿听从冯子材的指挥。于是冯子材命苏元春所部防守阵地西段,萃军和勤军防守阵地东段。刚布置好,法军的大炮又响了。
这次法军集中火力猛攻小青山半腰的东岭炮台,不大工夫,东岭炮台已经失守。
镇南关这一战和前面的所有战斗一样。如果赤手空拳一对一地较量,清军的凶猛绝不输于对手,可法国人依靠他们先进的洋枪重炮,在战场上却能以一当十。
既然枪炮上不是人家的对手,那就肉搏吧。趁着夜色,冯子材把一营兵安排在大路旁的树林里,准备伏击老番(旧时群众对外国殖民主义侵略者之称)。
天亮后,法军照旧集中炮火向清军阵地猛轰,接着排开队形攻了上来。等他们进至清军阵地前沿一里开外时,一声呼哨,伏兵四起。
这一下大出法军意料,前面几个方队顿时四散,清军从三个方向上来,杀法国佬儿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其余的法军眼看不妙扭头就跑。
这场伏击使法军折兵过百,退回隘口村好半天再没动静。冯子材趁这机会重新调配兵力,正忙着,一队官兵从凭祥方向沿官道开了过来。
来的是苏元春的部将镇南军总兵陈嘉。此人行伍出身,作战英勇无畏,虽然在谅山战斗中负了枪伤,却毫不在意,一来就向冯子材请战。冯子材命他率领所部去反攻东岭炮台。
东岭炮台在半山腰上,居高临下,山路崎岖,法国人的枪炮又十分厉害。想靠着大刀长矛夺回这座炮台,恐怕只有用人命来垫。可陈嘉二话没说,带着队伍上去了。
这时天近中午,清军各营都已人困马乏,对面法军阵地也没了动静。兵勇们在外壕和长墙后坐了吃起干粮。几口干粮还没啃完,隘口村方向又响起了炒豆般的军鼓声,法军攻上来了。只见这支打前锋的法军人人一身白衣白帽,远看如同下了一场大雪。
这些兵精器利、傲慢自大的法国人自踏上亚洲的土地起就从没把黄种人看在眼里。短短时间内他们连战连捷,横扫越南,这次本以为会从镇南关一口气杀进凭祥,哪想在这道土墙前打了两天,损失无数,仍不能胜,早气红了眼!正午时分,法军倾巢而出,对清军各处阵地同时发起冲击。打头阵的是从未动用过的生力军,威名赫赫的非洲军团。
清军各部顽强迎战,排枪齐发,法军尸横遍野。然而这支敌军却浑不畏死,踏着尸体向前猛冲,逐渐逼近外壕。冯子材一声令下,萃军最后的决死队投入了厮杀。
面对火器犀利的敌人,清军唯一可与之相抗的仅剩下肉搏。然而这支白衣白帽的法军却与其他部队不同,骁悍绝伦,丝毫不惧,反而吼叫着迎面扑来,远的用枪打,近了用枪刺戳、抽出砍刀乱剁,野兽般死战不退,外壕前血肉四溅,嚎叫惨呼,听得人毛骨悚然。
激战良久,战场上的两军都折损过半,再难支持,各自动摇,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却,法军统帅尼格里眼看形势危急,忙将自己的部属撤回了外壕。后续的法军蜂拥而上,可此时清军已经缓过手来,仗着人多,一顿火枪土炮把敌人打了回去。
这一仗清军用尽了兵力,终于又一次击退法军,乡勇们总算能喘口气了。这时忽然有人来报,定边军的信使到了。
定边军是湘军大将王德榜的部属。谅山大败之后,这支部队没和其他人一起退往凭祥,而是进驻到镇南关侧后的油隘村,准备在法军出镇南关进犯凭祥时从背后攻击法军。现在他们终于和清军主力取得了联系,双方约定,只要冯子材所部坚守阵地,定边军就从油隘出发,从法军背后发起攻击。
然而法国人没给对手任何喘息之机,迅速重新列队沿着官道攻上来了,子弹密得像雨点一样,外壕里的人给压得伏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眼瞅着法军逼近外壕,萃军却再也组织不起足够规模的反击。在法军潮水般的轮番冲击下,清军的防线开始动摇了,乡勇们纷纷撤出外壕向长墙退却,有些干脆扔了兵器向路旁的树林中逃散。顷刻间,法军前队踏过外壕直逼长墙。
冯子材从椅中站起身,看着长墙外如潮水般涌上的法军,突然大喝一声:“今日几大同你搏过!”众将还没有明白过来,冯子材已经跃下长墙直扑入法军阵中,他的两个儿子也紧随其后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西面阵地上的苏元春看到萃军防线被法军突破,当机立断,下令毅新、镇南两军放弃阵地全线出击,从法军侧翼兜了过来。
这时镇南军总兵陈嘉和萃军督带梁振基所率的几营人马在付出了几百条性命的代价之后,终于夺回了东岭炮台,从半山腰往下看,正好看到法军突破萃军阵地,陈嘉和梁振基两人毫不犹豫,发一声喊,率领部下从山上冲了下来。
本来看到敌人冲上长墙,不少乡勇吓得脚都软了,可眼见冯子材父子都已经舍了性命,其他人谁还惜命!全和法军死拼在一起。这时毅新军也从西面上来增援,加上山上的部队拦腰一冲,法军铁打的阵势也顶不住了,不得不再次仓皇退却。乡勇们都已杀红了眼,各军放弃了阵地一起狠狠地追杀上去。
然而法军训练有素,虽败不乱,边后撤边一次次组织有效的反击,逐步迟滞清军的攻势。村里的部队也出来接应,双方在村口的水田里再次展开血腥的肉搏。每个人都很清楚,战斗已到最关键的时刻,任谁只要后退一步,就会像只落地的瓷盘摔得粉碎。
这时冯子材已赶了上来,远远望去,村口到处是敌军的影子,快枪队已沿稻田边摆下阵势,大炮也推了出来,在村前列成一排,军鼓响处,法军正在迅速列队,一个将军骑在马上来往督促,看来他们准备集中全部力量在村前和清军作最后的较量。清军正要对敌人发起决死的冲击,隘口村后忽然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
这一声炸响猛烈异常,脚下地面突地一跳,所有人都打了个趔趄,只见村后冒起一股冲天的黑烟,烟雾里,爆炸一声接着一声,正在列队的法军顿时乱作一团,四处逃窜。
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几乎被所有人忘记了的定边军出现了!
湘军悍将王德榜与冯子材取得联系后,即率定边军从油隘出发,先切断法军从镇南关到隘口村的后援,继而趁老番与正面清军激战的空隙沿着山路林莽摸了上来,直到隘口村后,看准他们列阵待发的时机,派人潜进村里将堆在空场上的炮弹炸毁。这一炸威力惊人,立时轰死数十人,又引燃了堆在旁边的枪弹和辎重,一时爆炸连绵不绝,正指挥列阵的尼格里也遭重创,翻身落马。
王德榜眼看机会已到,率众蜂拥而起,一头直撞入敌军后队,法军毫无防备,顿时被定边军一鼓作气冲破了阵势。
看到这个情势,隘口村前的清军众将同时挥军大进,挡在村口的法军扭头就跑,和村里逃出来的部队撞成一团,自相践踏,刚刚建起的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混乱中,一群军官拥着尼格里退出隘口村,扔下部队向镇南关逃去。
至此,曾如虎狼般凶悍的法军全军溃散。士兵们抱头鼠窜,争相往南败逃,各营清军会合一起,村里村外、漫山遍野到处赶杀,摧枯拉朽。隘口村后的左弼、右辅二山同时克复,紧接着一鼓作气夺回镇南关,斩杀法军各种官佐六十三名,共获首级二千三百余颗,继而穷追猛打,一气突入越南境内二十余里。
那根法国人立起的、写着“广西的门户已不复存在”的木桩在镇南关前只戳了二十七天,就被这些彪悍的广西人拔了起来,送到提督苏元春手中,苏元春略看了看,叫人把这玩意儿劈成木柴,扔进火里去了。
这块羞辱中国人的木桩转眼就烧成了灰烬。而法军却为桩上的每个字付出了两百条人命的代价。
镇南关大捷,是历时两年、横跨海陆、规模宏大的中法战争的最后一战。在这场决定性战役中的惨败,直接导致法国总理茹费理辞职,内阁倒台。
这时,前任驻法国公使,当时正在英国公使任上的曾纪泽也发来急电,请求朝廷趁着打了胜仗赶紧收手,从速与法国议和。
当法军在越南横行时,正在担任清廷驻法公使的曾纪泽是最强硬的主战派之一。在与法国人的争辩中始终毫不让步,提出中国“一战不胜,则谋再战;再战不胜,则谋屡战”,还把法国人谈判中的卑鄙伎俩捅到了报纸上。为此法国人容不得他,硬逼着清廷把曾纪泽从中国驻法使馆里调了出去。
可现在这位主战派忽然转了风头。
曾纪泽是个明白人,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中法战争的进展。早先他和很多人一样算错了这笔账。可是随着中法战争在海陆几个方面同时展开,曾纪泽却已看清楚了,法军虽遭挫败,但他们仍然占着优势。先是歼灭了福建水师,又攻占了台湾的基隆和澎湖,靠着海上优势切断了台湾和内陆的联系。如果不能趁现在的良机迅速议和,而是继续和敌军作战,使法国政府受到刺激,增派兵员舰船围攻台湾,则台湾在没有海军援助的情况下,很可能最终被法国人割去!之后法国再向越南增兵,广西方向的清军就将立刻转为被动。所以当务之急必须在军事上示强,摆出不畏惧的姿态,同时趁着法国的政治乱局尽快签订条约,结束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