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位在宿命论里跳进跳出的人物,他就是明代的袁黄,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了凡,他把自己的传奇一生写下来教育儿子,这些文字后来被刊刻出版,题为《了凡四训》,直到今天还有各个版本在卖,还有高僧大德在讲,陈晓旭还专门拍过一部《了凡四训》的电视剧,据说不为赚钱,只为传播福音,我并不怀疑她的真诚。
袁了凡在《明史》里只有极其简略的两三笔记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生平极具传奇色彩。
袁了凡生于嘉靖十四年(1535年),江苏人,在他15岁的时候,偶遇一位精通邵子皇极数的孔老先生。孔老先生为袁了凡批了一生的命数,预言他将来何时中举,何时做官,具体而微到了中举中第几名,做官做到多大、俸禄多少,算得非常详尽,没有一句含糊其辞,最后说他能活到54岁,八月十四丑时寿终正寝,命中无子。
袁了凡当时半信半疑,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孔老先生当初的每一个预言都准确无误地应验在了自己身上,终于出现过一次小小的偏差,袁了凡以为孔老先生毕竟不是神人,百密一疏,看来命运或有转机,没想到世事陡转,还是应验了预言。
人生活到这种境地,当真可以云淡风轻、无欲无求了。但袁了凡可不像斯宾诺莎那般寂静洒脱,反而变得心灰意冷,不再追求上进,一切听天由命。尤其是,在当时的社会里,没有子嗣可是一个天大的缺憾,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袁了凡纵然想要儿子,一想起孔老先生的批语,也就只好绝了念头。
到了35岁那年,袁了凡要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在报到之前,他先去拜访了在栖霞山修行的同乡云谷禅师。两人面对面坐在一间禅房里,一连三天三夜,连眼睛都没有闭过。云谷禅师很是奇怪,问袁了凡说:“凡人的心中都有妄念,在心中纠缠不休,而我观察你在这三天时间里静如止水,不曾起过一个妄念,这是怎么回事呢?”
袁了凡讲了自己批命以来的种种事情,说自己的命运既然已经注定,索性也就听天由命了,自然起不了什么妄念。云谷禅师哑然失笑,说原本以为袁了凡境界非凡才能有这般表现,没想到只是一个碌碌之辈罢了。
云谷禅师继而讲了一番命数的道理,说凡人的心中总是胡思乱想,所以会被阴阳气数束缚,这才有了命数,若你是极善之人,这命数就拘不住你。因为极善之人纵然命里注定吃苦,但大善事的力量变苦为乐,变贫贱为富贵,变短命为长寿。极恶之人也不受命理的拘束,尽管他命里注定享福,但大恶事的力量可以变福为祸,变富贵为贫贱,变长寿为短命。你既然20年来被命数拘得死死的,就说明你只是一个凡夫俗子罢了,既非大善,也非大恶。
袁了凡听到了一线希望,问云谷禅师这个命数可否逃得过去。云谷禅师说了一番很要紧的话:“命自我立,福自我求。我作恶我就折福,我行善我就得福。这是各种书里都讲过的,我们佛经里也说:一个人要求富贵就得富贵,要求儿女就得儿女,要求长寿就得长寿。一个人只要多做善事,命数就拘他不住了。这是佛菩萨说的话,说谎是佛家的大戒,哪有佛菩萨还会乱说假话骗人的呢?”
袁了凡豁然开朗,接受了云谷禅师的指教,还把以前做过的错事在佛祖面前认真忏悔了一遍,并且做了一篇文字,先祈求能得到功名,然后发誓要做三千件善事来报答天地祖先的生育之恩。云谷禅师拿了功过格给他,要他正心诚意地把每天的所作所为都记在上边,善事就记在功的一栏,恶事就记在过的一栏,又教了他一套画符念咒的法门。
从此之后,袁了凡如获新生,严格遵循云谷禅师的教导行善去恶、画符念咒,称得上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第二年的科举,孔老先生预测袁了凡考中第三名,居然考中了第一,命运真的不同了!此后一发而不可收,不但做了官,居然还有了儿子。看来孔老先生千算万算,没算到栖霞寺遇到云谷禅师这件大事。
04
袁了凡的生平事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这都是他亲笔所记,语言挚诚,而且是写来教育儿子的,总不该说谎才对。世人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番挚诚,才纷纷信以为真,有样学样,希望也能靠积德行善的办法给自己修来好生活。
我早年读《了凡四训》,最感到好奇的是孔老先生神乎其技的占卜技术,袁了凡说那是邵子皇极数,也就是邵康节的《皇极经世》。我找来那本书看,完全不是讲占卜的,仔细查查资料,才知道邵康节和诸葛亮、刘伯温相似,本身只是一位宋代大儒,是民间传说把他打扮成了神神道道的样子,坊间流传的各种版本的邵子神算不过如同《周公解梦》和《推背图》一样,都是鉴别读者智商的利器。
最有意思的是,人们算命都是为了预知未来以趋吉避凶,比如你丢了一头牛,找算命先生起一卦,看在哪里可以找到。如果算命的结果都像袁了凡这样,那也就谈不上什么趋吉避凶了;若算到未来哪一天大难临头,而你又知道注定躲不过去,心里真不知道该是什么滋味。
我有时也怀疑袁了凡是不是出于劝善的目的编造了自己的神奇生平,就像柏拉图那种“高贵的谎言”一样。人们若为了善良的目的而说谎,往往是会说得理直气壮。我们看上千年陆续成书的那些汗牛充栋的佛经,虽开篇都说“如是我闻”,但哪可能都是真的呢?
记得《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掌故,说东晋时期,愍度和尚与一位北方僧人做伴,准备渡江南下。两人商量:到南方以后,咱们要是照原来的教义讲,恐怕混不到饭吃。怎么办呢?于是两人就发明了一种主张“心无”的新学说。结果北方僧人耽搁下来没走,愍度和尚一个人到了南方,开讲新说,效果不错,一讲就是很多年。后来北方有人来找愍度和尚,说:“当年那位北方和尚让我转告您:‘心无’之义怎么可能成立呢!当初咱们那么编,只是权宜之计,为了混口饭吃而已。现在既然吃上饭了,就别再讲这些了,不要违背了佛祖呀!”
今天恐怕有许多“心无之义”我们已经辨不清真伪了,不过,当然很多人会说,只要有补于世道人心就好,《了凡四训》总归是劝人向善的,还是信以为真的好。
然而也有人同样站在世道人心的角度批评袁了凡,这个人就是明末清初的大学者王夫之,当年我在他的《读通鉴论》里猛然读到袁黄这个名字,一怔之下,突然想到这不就是袁了凡吗?
王夫之可算得上中国思想史上顶尖的人物,他那段文字是讨论阴德的,我简略翻译一下:
行善的人不是为了得到好处才行善的,君王以奖赏来鼓励善行,志士得到赏赐却觉得羞耻。小人则会为了得到赏赐而伪装行善,于是虚伪越发盛行,赏赐也越来越滥了。于是世俗又流行开了阴德的说法,说这可以劝天下人向善,但他们拿自己的善行向鬼神求福,这种浅薄的风俗真是不可救药啊。
阴德之说后来被佛教利用以劝诱蠢人,希望能制止他们作恶,但在佛教的说辞中,竟然说救活一只昆虫,施舍一点食物,就能得到无穷的好处,等到人们临死而再也没有侥幸期待的时候,又让他们寄希望于来生。无论愚民还是君子,都受了这种论调的影响,大道便在人们心中彻底丧失了。
考察历史,在东汉以前,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的时候,王贺就是阴德之说的始作俑者。王贺治理盗匪的时候放过了很多人,他说:“我救活了上万人,我的后代可以兴盛了吧?”本来做官执法就应该公正廉明,无罪的人当然不能杀,可王贺是为了私利而枉法,居然还沾沾自喜,真是浅薄透顶。王莽的奸诈正是传自王贺的,所以王氏一族不但没有兴盛,反而被诛灭净尽。
近世吴江有个叫袁黄的人,又用这套歪理惑乱天下,而蠢人们也真的被他迷惑住了。袁黄可知道王贺灭族的事情吗?(《读通鉴论》卷三)
今天我们会觉得王夫之的道德标杆设得太高,毕竟做好事不求回报这可不是普通人能达到的境界,而且现实世界如果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能报应不爽的话,所有人都会趋善去恶的,这会是多么宜居的一个社会啊。
不过王夫之倒也说中了一点,袁了凡确实不是真正的心境平和,那看上去的平和只是对命运感到无可奈何罢了,一旦出现机会,他马上就唯恐不及地追名逐利去了。如果换做斯宾诺莎,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所以,《了凡四训》一版再版,却从来没有人把斯宾诺莎的故事编成心灵鸡汤读物,以教导人们“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看来心灵鸡汤和励志读物其实是一体的两面,一个人只要觉得自己还有追名逐利的机会,那就励志;觉得没什么机会了,但还是心有不甘,那就鸡汤。这两种读物真的可以把一个凡夫俗子的一生一网打尽了,真正像斯宾诺莎那种平和宁静根本就不是人们想要的,图书策划人们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05
若干年前,在我还试图接近社会的时候,曾经应聘过图书编辑,有一道试题就是分析《了凡四训》常年流行不衰的原因。我的回答大致不出上文的议论,自我感觉还是不错的,而我的竞争对手们要么根本不知道这本书,要么知道一点却没看过。
但我没有通过考试,主考官说我市场敏感度不高,遗漏了两个要点:一是“三个月速成”,二是“疗效百分百”。引号里的都是他的原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次实在给我很大的震撼,我原以为出版人在做的是一种高贵的文化事业,没想到他们并不在意一本书是真是伪,是好是坏,他们甚至懒得讨论这样的问题,唯一关心的就是书的“卖点”,他们研究一本书的眼光就像江湖郎中研究大力丸的眼光。
不过话说回来,对速成和效果的绝对保证确实是很有吸引力的。净空法师讲《了凡四训》讲了十几二十年,也是先靠这两点吸引听众的:“这本书是大小乘的基础,没有它,大小乘都落空。我们现在要作圣,确实不难,从这里打基础。我们把这个道理明白了,在日常生活中照着去做,命运立刻就会改过来。大家要能好好地做,三个月就能见效了。……我们要扭转自己的命运,改造自己的体质,只要如法做,快的,三个月就能办到。再慢,就是讲业障深重,三年一定见效,可见得不难。我们愿不愿意改造自己的命运?这一种效果,说老实话,比佛讲的一切经典还有效。而这一部《四训》,所谓的理论与方法,给诸位同修说,完全是依据佛经说的。看起来虽然不是经论,但是我们可以把它当做经论看。这也是印光大师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大力流通的道理。”(净空法师1993年4月28日在美国加州DEANZA学院讲《了凡四训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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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中国文化独有的传统吗,西方社会有没有和《了凡四训》一样的故事呢?说到这个问题,我们一下子就会想到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这可是基督教世界里读者量仅次于《圣经》的书,写一个基督徒历经磨难而接近上帝的故事。
但是,《天路历程》虽然充满了寓意和道德规范,但毕竟在体裁上只是一部小说,袁了凡可没有说自己是把教子书当成小说来写的。其实西方版的《了凡四训》当然是有的,甚至还被写进了一部经典的哲学名著里,只是得不到太多关注罢了。
我们现在又要搭上返航的船,回到柏拉图的《理想国》了。在这本书的最后一卷,苏格拉底对格劳孔道出了“正义”的终极依据。这个依据虽然在偏于理性的人看来是如此荒谬绝伦,但苏格拉底这回却说得信誓旦旦,丝毫没提这也许又是一个“高贵的谎言”。
故事还是有点长的,是说一个名叫厄洛斯的勇士作战身亡,尸体被运回家乡,准备火葬。当他刚刚被放上火葬堆的时候,却奇迹般地复活了,并且讲述了自己死后在“另一个世界”的所见所闻。
厄洛斯说,那时候他的灵魂离开了躯体,和一众鬼魂结伴前行,到了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处。那里有法官在审判每一个灵魂,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当厄洛斯就要接受审判的时候,法官却交给他一个特殊的任务,要他还阳去传递消息,把自己在这里的见闻讲给活着的人听。
在厄洛斯的见闻里,除了善人受赏、恶人受罚之外,也有一些颇新奇的东西,比如他看清了宇宙的格局,八重天像一组大小不一的碗一样套在一起,以一根光柱为枢纽,被命运三女神以不同的手法推着旋转。最有意思的是,灵魂们可以自己选择来世的身份,但要想作出好的选择,真的需要足够的聪明和审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