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之前我住CBD,China Beijing Dabeiyao,中国北京大北窑。
据说这是国际化大都市的核心商务区;据说混这片儿的都是精英,房地产广告上写着斗大的字—“只为影响世界的人”;据说这儿遍地都是机会,捡都捡不完;据说这儿的房价永升不降,今年两万,明年六万,什么都不干,光躺床上睡一年觉,资产也翻番;据说这儿最能代表现代化的城市生活,高楼林立,要赶超纽约、曼哈顿;据说这儿是数一数二的繁华富贵之地、时尚潮流之乡—太诱人了!不然我不能乐呵呵地在里头住上两年—好不容易挤进去的。
双向六车道大马路和双向六车道大马路,一个巨型十字路口就从我家楼下向东西南北铺开,顺着十字路口延伸出去的还有一座接一座的玻璃大楼,一家接一家的大小店铺:饭馆儿、服装店、肯德基、超市、洗车房、发廊、宠物商店、银行、医院、美术馆、电影院、书店、培训中心。卖烧饼的,卖煎饼的,卖烤白薯的,烤羊肉串儿的,摆摊儿卖水果的,卖假名牌包儿的,追着人特神秘地说“仓库里偷出来的SK-II(日本护肤品品牌)”或者“安利”的,蹲过街天桥上卖袜子手6套塑料发卡的,城管一来,“呼啦”一声,作鸟兽散—有中国特色的核心商务区。
嚯,天天下馆子吧,天天逛服装店吧,天天夜生活—看演出、看电影、赴饭局、挤地铁、堵车吧。想扮演文艺女青年也容易,做个清教徒式发型,穿条重金买下的纯棉布长裙子,地铁口买把花儿,抱着进“光合作用”书店,净找不靠谱的书看—必须注意看书姿态,要有美感;也看电影、泡咖啡馆儿、逛美术馆,去什么地方就得有什么地方的扮相儿,不然觉得自己突兀没自信—物质极大丰富了,捎带着也能兼顾精神。
每个高档小区都大铁门紧闭,刷卡入内,旁立一尊保安,进去找个朋友必须通过门卫手里的步话机确认。出了小区,站在广场一样宽阔的大街上,阳光刺眼,马路反着白光,汽车钢板反着白光,玻璃大楼反着白光。没有树,整座城市,满街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却不知道为什么荒凉得跟世纪坛前的石条台阶似的。
无数店铺的空调“嗡嗡”吐着热气,走过去的时候得闪一下,小心被灼伤;无数汽车排气管“噗噗”地吐着热气,热气从赤地千里的水泥马路上硬邦邦地向天空反射。眼前的楼、车、灯、人、影像和声音都像水中倒影一样扭曲着,拐着弯儿—在蒸腾的热气里。
天空是个盖儿,铝的,旧的,没刷干净般的灰白色,扣在头顶上,热气全被笼在里头,一点儿没浪费;行人全是包子,掉进一个硕大无朋的蒸笼,闷、热、出汗。赶紧跑到空调房子里凉快一会儿,冷气跟冰山似的撞得人全身疼,不能多待,五分钟就僵了,停尸房要是这温度,死人也得冻醒。还得赶紧出来晒会儿太阳。三番五次,冰火两重天。
冬天满街刮黄土,好不容易下点儿雪,又会被来来往往的汽车压得满街灰色泥浆。高楼阴影里的积雪一冬不化,变成冰溜子,新皮靴踩上去立即摔一手脚倒置。
肯定少不了堵车。甭管下雨、下雪、上下班高峰、过年、过节、周末、外宾来访、领导人出行,马路全跟停车场似的。一片车尾红灯闪烁的海洋。
一片呜哩哇啦的汽车喇叭声。
一溜儿街边绿化带,掏枪撒尿的—女司机在车里弓着腰收缩着膀胱,不敢看,怕引起自己生理反应,守不住最后的防线,一边儿咬嘴唇一边儿感叹做男人真好。
有先见之明的人在车里预备好“脉动”空瓶子,不为别的,图个口儿大;豪放的备一自行车雨披,咬牙做旁若无人状下车往马路边儿一蹲,须臾就能看见一线细流从雨披下头蜿蜒流出,算是勉强保持了最低限度的人类尊严。有人建议北京车辆必须进行强制改装:座椅一掀就是马桶。
赶上节假日,普天同庆吃饭送礼,从白天堵到晚上,从晚上堵到凌晨。满街巨大的钢蛋儿反射着迷乱的灯光,四面八方都是霓虹灯。电影院外头大厦墙上嵌着巨型液晶屏幕,里头山崩海啸、英雄美女,炸弹命中的一座座高楼依次坍塌,迸溅出满屏青灰色的灰尘烟雾,爆炸的钝响回荡在城市上空。
车里的人全在按喇叭,在打电话,在说“堵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你们先吃”,在涂口红,在忍小便,在张望探头,在张着嘴后仰着睡觉,在表情呆滞地听音乐,在吃东西,在骂街。
远处一座高楼外立面全部做成了液晶屏,一格一格的色彩不断在楼体上组合成各种锯齿形状:海豚、椰子树、红灯笼,最后总是定格成一硕大的礼花,绽放在城市混沌的夜空。
视线向上,向上,笑渐不闻,声渐消,紫红色的天,建筑物在地平线上沉淀成的黑影,黑色的海洋上满漂着车灯,远处绽放着紫红色的电子礼花。